游目集 平凡故事

2020年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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匀波,XX教会大学文科三年级正式生,按照身分,这个人如其他许多讲规则的教会大学校的好学生一样,选课很多,对于功课都做得很好。风气所归,这人另外读过一些中外名著,自己又会拿笔写散文写诗,作品皆登载到学校刊物,同别的不甚著名刊物上。他是学生会的会计,和别两种会的会员。在他宿舍床前面,挂得有从杂志中剪下来的世界文学名家照片,不规则的用小小钢钉钉上墙壁。他的书架放在床头,上面有很多书籍同杂志。他的写字桌有套新文房四宝,一枝钢笔,一个墨水瓶,一个贴有吸墨纸的家伙,另外就是可以每一页扯下作写情书用的白色蓝界洋纸本了。这些东西在桌上,本来不是重要的东西,还有其他许多物件,占了桌上全面积三分之二。

他是一个有普遍趣味的人,所以从一个生物学的教授讨来一个无用处了的骷髅,从考古学教授得了一块旧砖,从……这些东西把书架的上一层与桌子的大部分占据了,每天这些东西加多一点,桌面还总是从前一般大,桌子上的空间更少了。

学文科的人大致是一见可以了然的,白白的脸,小小的手和脚,长头发披在脑后,眼睛有点失眠神气。还有是说话带着一点特别体裁,谈到不拘什么事情,欢喜引用一点故事上不甚恰当的比喻,来作自己所持的主张辩护。至于性格完全是千人一样就是那好管闲事的精神。这些年青人是在没有学好文学以前,把这些习惯先就学好了,使人一见可以明白他是文学者的。匀波同这类大学生在一处过活,自己也是一个。

课余无事时候,几个同学在一处,总是谈谈空洞的希望,或者关于文学,或者关于爱情。又或者把政治社会各问题提出来,肆无忌惮的批评一阵,各以自己所看过的几本书作为根据,每人有一个不同的主张,为了拥护自己的主张,到某问题上,理性的言语已显得毫无用处时,就互相带着一点儿感情,用许多术语骂对方一顿,如像“落伍”,“醉生梦死”,“帝国主义走狗”……差不多都是因为从上海方面印行的刊物上默记下来的,所以读书特多的匀波,语源也就特别丰富。不过这些话语,在上海刊物中,含有的凶恶意义,在这些人口上却已失去,成为无害于事的嘲弄了。在他的日记本上,曾有似乎极其得意的记录,是这样写下来的:

……老王,赵四侉子,裁缝李,拜轮,说到XX,都被我战败了。这些人平常只会做点诗,呈皇后某某,谈到根本问题,是落伍了的。

大约几个名字都是同学的绰号,因为这些年青人,同在一个大学念书,有些还同在一个寝室睡觉,他们是每一个人都应当有一个绰号的。匀波他自己还有两个,常常为同学所引用。他的所谓根本问题,似乎是不出他身分上的几种事情,生活,爱情,文学。一个大学生,对前途有希望,口上心上,离不了这些问题,那是应当的。他们在教会学校念书,却不大谈上帝,因此这一批人,被另外一群上帝的爱儿爱女们,看作违悖圣道的异教者,感情算不得好。

这些年青人虽然这样聪明有趣,却无一个得到女子的垂青。因为学校的风气,所以这些多情的小子,陷到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情形中,过着日子。

就因为大家对女人只是一个抽象,在这上面,匀波于同学中建设了生活的基础。他懂得比别人为多,大家都承认他的知识,他常常是极其快乐,看一切在眼底的事物,发各种光泽。他对于生活感到满意,因为在他左右的同学,为他学力所征服,趣味所支配,很有不少的人数。

他的品貌是许多读书识字女人理想中情人的模子,他的性情又足使年青女人减去拘束,所以在XX大学第三年级的下学期,众人还是毫无办法的时节,XX学校新来一个为众人所倾心的公主,在一种方便凑巧情形中,不久就成为匀波的爱人了。

但这事是秘密的,从无第二人知道。

幸运原是势利的,到各处去全是孪生,在XX学校得到了爱情的匀波,在另外机会中另外地方又遇到了一个女子。同样的柔媚雅洁,青春可人,匀波如一般聪明人一样,不固执,不虚伪,于是又爱上了那个女子。

他用谎语在那两个女人之间,救济到自己的过失,因为他虽然对于幸运不加以拒绝,却从习惯中看出自己普遍趣味,若是用在爱情上面时,将有不幸的事发生。他很巧妙的在两者之间,取到那青年女子在热情中的发狂的拥抱,肆无忌惮的调谑,以及因小小过失而成的流泪与赔礼机会。他把自己所作的诗分抄给两个人,得到两份感谢。他常常发誓,学得用各样新奇动人的字句。他把谎话慢慢的说得极其美丽悦耳,不但是女人没有觉到,他自己到后来,也就生活在他那罔诞的言语中,变成另外一种人了。

他为这个事情把快乐同苦楚一并得到了,他的行为自然还是向快乐上努力,极力避开纠纷。他外貌显得冲和,内心自然免不了有些冲突。

他的朋友于是为他取了一个新的绰号,称他为神秘之诗人,“诗人”是他本来的身分,“神秘”则因为他瞒到了同学,做了许多使好管闲事的同学无从索解的事情。他知道年轻男子在没有得到一个女子以前,都欢喜生事,放肆得有点怕人,因为那不拘形迹,毫无秘密,虽能作成了同学的友谊,却最足妨害那另外一方面事情的进行,所以在XX大学,匀波同到两个女子发生爱情以后,他同宿舍的同学,还居然无从知道详细。

这个聪明人,在日记簿上,他写了一些平常事情,却把那要紧的事一字不提。因为照规矩他们是常常在一种方便中,同学们,皆有权利攫到另一同学的秘本日记看,且把搜察所得公开给同学知道的。匀波明白这利害,他的秘密只是抄录到自己的心上。

一群二十岁左右的人,只是因为二十岁这点点理由,他们可以放纵不拘作任何天真烂漫行为,是XX大学无法取缔的。礼拜六的下午,同学们把一个礼拜的日课上过了,把饭吃过了,为国为家做人的义务,已经尽过,到应当由自己趣味,来支配时间的时候到了,几个人约到一个幽僻地方去开会。这会是他们定下来有了一年的,每礼拜皆出席,每次出席如其他任何年青人的集会一样,还是说一些空话,吃一些东西,从耳朵中塞进问题,从口中塞进点心,到后大家唱一个歌;或歌也不唱,就分手了。

但他们的会是匀波发起,因为发起人的原故,这会的严肃气分比本校其他哲学会,数学会,以及什么金贵银贱研究会都不同了。这会是用“文学俱乐部”出面,向学校当局注了册的,实际内容比文学还宽泛许多。他们一到会,什么都谈,并且还不拘什么都作。其中有一件事,是每礼拜集会皆不缺少的,就是同学中之一个,当众人来报告他那好管闲事的成绩。恋爱,吵架,写情书,以及……报告者总是用一个演谐剧者态度,把那所探得到的消息说出,另外还有副手代为补充。被侦察的或是会中同学,或不是会中同学,皆不会使说者听者减少兴味。全是年青人,全是生活同课程皆折磨不了那有生命力的身心,所以日子过下去,这俱乐部的会员,数目由四个到十七个,扩大成为一校最有名的组织,并且新来入会的,竟因为无法得到全体会员通过,全遭摈绝了。

会中没有女人,所以他们集会谈到女人时更显得十分放肆。

因为个人的秘密,匀波这次到会较晚,走进作为会场的学校礼堂地下室第三号,推了门进去时,就听到一阵拍掌鼓噪声音。

一个在数理系的同学,对于微积分得过最好奖语,却在这俱乐部中也得到盛名的蜜司忒文,XX拍卖行经理人的儿子,从家长方面学得一种洋盘气派,正爬到一个桌子上去,如拍卖汽车时的神气,谈到一个故事。

匀波来了,讲话停顿,几个同学不让匀波说话,就掀拥匀波上了桌子,与那拍卖行的小开在一处并立了。那小开主席用小雄鸡的声音说道:“来得最迟的一个,应作本次集会的记录,把同学小宋的报告写下。”

年青人又用鼓噪一致赞成。

匀波看看在场人数,一共是十六个,按照习惯无可推托,就笑着答应了。

记录是应当拿了笔,坐到报告者一旁,把所有说明加以详细记载,且应尽力把说话者态度,声音,颜色,描写到笔录上去,以便他日参考的。关于这一件事匀波原最在行,他有一个诗人的天分,善于用字措词,只是他今天却有点儿心不在乎此等事情,因为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隐秘,是关于那两个爱人之间其中一个女子的故事。他其所以迟到也是为此。他想到有些不快乐的影子遮到自己心上,他有点自私,知道这事情会要来的,却料不到那么快就发生了。

那名叫小宋的同学,是一个近视眼。这人眼睛虽患近视,有了点毛病,却在学校有全能的成绩。凡是平常人眼睛看不到的,他都有方法探听明白。他的聪明是全校公认的,他的天才是在没有方法完全明白事情上还能造一点谣言。他把谣言混合在最合理知的估计中,所以即或在说谎,听的人也仍然相信他的话独多。

他的声音又有点像雄鸡,这理由或者是这学校的位置有小小关系,牧师的籍贯同学生籍贯也有小小关系。学校七百人中,其中具雄鸡咯咯咯声音的,有四分之一左右,还有许多不单是在声音上像一只鸡,就是那外表,那带点骄傲的步武,把头昂起站在池塘边唱圣诗,那神气,也一切是公鸡的神气。女生则肥胖的很多,有公鸡声音却为母鸡体格,那因为这些人有很多是上了一点年纪,吃穿都很舒服,不知道学校以外每天在发生些什么事情,又或者是虽然出身处境很卑,但想到一把学分念完,毕了业,就可以得张牧师或王牧师介绍,到青年会一类地方做事,所以也不得不胖了。

在这个会上没有母鸡,公鸡却有四席,当小宋笑眯眯的爬上了台子,站到那上面,最先学到他的同乡牧师,用战败公鸡神气,作一种祷告姿势,又用公鸡声音喊了一句阿们时,引得另外几只同乡雄鸡都发笑了。他说:

“书记,记好吧,我说的是我们学校公主有了情人。”

大家就嚷着:“哈!说是谁!?”

匀波因为瞒到这事情有了一个月,听到这报告,以为是小宋发现这事了,手就微微发抖,不敢像其他人一样问小宋。小宋却非常稳定,若无其事,又喊了一声书记。匀波只是笑,悄悄的望到同学,为这一件事情兴奋的情形,其中有沉默低下了头的人,是因为曾经对这女生倾心,现在也还是爱着,以为小宋提到的一定是自己,所以也如匀波一样,心中为这消息跳跃着,血为这消息激动着,都想用憨笑处置过去,免得丢人。

“告给你们吧,我无意中拾了一封信件,裁开了。”

其中有个曾经为一个女人写过信的,就说:“这是犯法的事!”

“为什么犯法?这信是写给我的,并不是写给公主。不过很奇怪的,是我并不到信件架上得到,却在外楼走廊下得到。那信封面上明明白白写玄字十四号宋国才收,我于是就照到那标明的主权,把信裁了。”

另一只雄鸡叫着:“谁写的?”

“我不能告这个,因为无关本题。我只说从这信上我知道一个秘密,就是我们的公主,同网球家XXX要了好。不止要好,还恐怕有了……”

大家说:“要命!为什么会有这样事情发生?”

“不止这样,还有一种使人不好意思说明的下文……”

匀波红了脸,站起身来说道:“小宋,你这是造谣言。”

小宋指到匀波,仿佛重新来介绍给同学的神气:“大家看,他说我是造谣言。他是生气了,脸红了。我承认我是造谣言吧。但也同时要得意我的计策,因为我探听得到我们的诗人,有点同公主要好的痕迹,为这件事我各处奔走,都证明这事是实在的。但没有十分完全的证据,如今可明白了。既然有人指我说造谣言,但问问为什么十五个人中只有匀波对我这谣言红了脸站起来否认,这理由一定是有一个的,要匀波答复才好。”

同学皆哄然大笑了,且有拍掌称赞这小宋巧妙的取证的,就杂乱的嚷着,要匀波解释。一个同学平时以吃白食为能的,排除了众人的杂潮,貌作庄重,故意的说道:

“这一定是谣言,因为无根据,无确证,不过我们让匀波来分辩吧,因为若果这事情完全是谣言,小宋是应当请我们吃酒处罚的。”

另一个法律系的同学就说:“小宋还得把所谓痕迹报告,才合乎‘司法制度’。”

大家嚷着十分纷乱,匀波本来应当受窘,如今反而总是微笑着。因为他见到这消息如何扰乱到同学的心,如何使同学兴奋,他忘记了消息露布以后不利于己种种的事情了。

到后众人议论稍平,集中到匀波一面了,要他答复,匀波就说:

“若果大家希望这谣言是事实,我用不着分辩了,若果有人还希望谣言是谣言。那我应当说,这希望也不完全错误。……”

从匀波口中取到了新的口供,于是全场重新起了骚扰与哗笑。同学中分成了两类,一类赞美小宋的聪明,匀波艳福。另一类则愤怒到小宋同匀波,因为若不是这两个人,这些学生是都对于那女子怀到有一种希望的,如今却俨然一切绝望了。但这两种人心情虽完全不同,笑闹总是一致。小宋另外提了一个议案,要本日书记报告这事情的内容,且同时记录下来。这苛刻的建议又起了纷乱,大家无法把问题弄清楚,大家皆有所争持。

匀波看看情形不好,于是乘到小宋正在同一个北方大块头同学,笑骂不已的时节,溜出了会场,走到图书馆去了。

匀波当晚就买了许多点心,约请本会会员。他不说什么理由,吃点心的人也不问什么理由。

第二天,在XX大学校宿舍间,就有了一张壁报,说到女人的事情,隐隐约约还有匀波的影子。这壁报,不消说就是那为女人写信失望过的同学所做的事情。与匀波的同住的学生把壁报扯去,还是壁报发现以后五分钟的事。壁报出现时间虽只五分钟,但这消息如生着羽毛的翅膀,不到一会儿,就飞到女生宿舍那方面去了。

女生们,全是母鸡的性情,无事时话说得比男子更多。嫉妒,好事,虚伪,浅薄,凡是属于某种女子的长德,在这个学校也如其他学校一样,是比知识还容易得到许多的。各样知识装饰了这些女人的灵魂,香料同柔软衣服又装饰了这些女人的身体。她们信上帝却爱慕虚荣,上帝使她们安宁,不如别人称赞她们的美丽使她们快乐。她们的功课,都因为学校规则严格,做得完全及格,比男子还用功努力,可是功课余外事情却都不知道。她们没有正当事情可作的时节,就在一处互相批评笑谑一阵,或者为教授们取一个绰号,或者为同学男子取一个绰号用为娱乐。她们讨论同伴中什么人肌肤白净,什么人善于收拾,又常常把话移到男子方面去。她们每一个人心里,都隐到一个秘密,却善于掩饰,不让同伴知道。其中一些出身教会,从卑微的境遇中爬到大学校里来,有小牧师的女儿,医院执事人的妹子,青年会司账人的亲戚,这些女人就常常到洋牧师家中去走动走动,也学到外国人看不起中国人,只同那些有势力的小姐们巴结,又嘲笑那些说英语发音不正的同学。

她们做礼拜一律都比男生为诚实,有很好的嗓子,在礼拜堂中唱赞美诗,声音都异常动人。可是在某种小小变故发生时节,她们为惊讶而发的叫声,为悲哀而发的哭声,使人同时记起的是一个兽物,一只猫。她们那清亮喉咙,除了唱歌还用得到对骂上面去。教育虽使这些东西像一个女人,习惯使这些女人还各有一副为男子动心的外表。然而那根本上的种种,属于女人,以及属于靠到叫卖圣雅各为生活的家庭环境空气这些女子是成了铸定的样子,永远不会改变了的。

她们来学校读书,在方便中也同男子恋爱,非常小心谨慎,看到男子发狂,就带着希奇不解的神气,同这个男子疏远了。一定要男子说了许多谎话,到后又自然而然为谎话所醉,就仍然在“方便”中嫁给这个男子了。凡是经什么男子爱过以后,即或是男子很坏,她们也都能忍受,相信配偶中的命定。她们的行为,有许多是十分贞节的,这些人无从恋爱或不敢嫁人,把身体售给上帝,也就得到一切幸福了。

不过近年来学校办理的认真,使外国出钱的商人,慷慨的把钱送来,使中国有身分的绅士更信托的交给了许多儿女,学校一发达,社会地位增加了不少,因此全校空气也稍稍不同了。XX大学男生有了两派,一派是基督教徒,酸溜溜的手拿圣经一本,外表朴素又谦恭,预备把神学课程念完时节去作牧师。另一派,则只吸收了洋气,服饰整洁,语言流畅,会作一切的娱乐,英语演说会记名,在学校虽反基督教,出学校时还得用XX学校出身的资格炫耀世人。女子中也有了两派,与男子差不多,所不同的是男子漂亮的将来作“官”,女子则是“太太”罢了。

与匀波相好的女子,名字叫做一梅。这人出身中产家庭,父亲在从前的北京政府,找得一些钱,讨了两个年青姨太太,她因此懂了许多属于女人的标致的爱好。她从一个教会女子中学卒业,又学得了一些别的事情。因这两种理由,这人到了XX大学来,不久就成为一校的皇后了。

皇后或公主,所有的事情,按照一时代风气所归,自然就是常常尽义务,看一些从不知什么地方凭什么理由写来的信件。照例这要一点取舍本领,若是单有一个温柔的心可不行了。因为大学生时代的年青男子,实在不甚容易应付,他们的热情是不讲道理的,他们的贪得,不是常常使他们糊涂,就是常常使他们胡闹。他们在这方面只知道进取,却不担负何种责任,什么人习惯于勇往直前,到后他就成了功。女子呢,按照生活所得的一点点经验,从家庭记到小心谨慎,从学校学到来往认识,从小说书同美国通俗影片看到接吻,或关于男女悲剧同喜剧,对于婚姻男女意识,她们从这些各方面,就建立了各个做人的态度。胆小的感到男子麻烦而又难于处置,任性的又成为女子众矢之的,——因为是女人,女子与女子在同类中所发生的纠纷,比男女关系还更复杂,更难于处置,许多女子不敢同男子往来,只是因为担心同类的注意。年青女子恐怕男子的负心,还没有恐怕另一女子散布流言为大。所以在学校中男女往来,女子对这件事保守秘密,比男子还更加要紧,即或许多人已经成为公开的事实,她总不大愿意尽别一个人来开心。

但女子原具长舌本能,在教会学校中,因为功课的拘束,与教会人格的努力,更容易培养这本能发展。因为完全是女人与女人互相监视,XX学校的学风,被人所夸奖,学校当局却获得了不应当得到的许多绅士的感谢。其中另外一些女子,自己没有与人相爱的机会,就把所发现的秘密广事传播,又选择那要紧的禀告学校,且以维持学风校誉,有得到学校的褒奖过这一类事。

一梅是从中学校知道了各样做教会学校学生的诀窍,对男子极其谨慎,对女人却极其小心的,爱了匀波,并不完全秘密,总不让把柄落到女同学手中。她美丽而不骄傲,聪明懂事,又不缺少小姐高尚的身分。她对于男子十分得体,对于女子,更努力使那些吃教饭长大的她们无从置嘴,她用沉默拒绝了一切愚蠢男子的狂妄,用点心安置到一切好说闲话女子的口中,所以她得到了全校的敬视,很少有人用恶意批评到这个人。

但自从壁报一出,在女生方面趣味可不同了。大家似乎并不以为这是损害了一梅多少,那在平日搽胭脂准备接吻的嘴唇,皆为这一件事忙着了。

“我想起来了,我那次坐车到XX去,记到好像看到这两个人!”

“我知道她告假的理由!”

“我听到一个人说,她又听到另一个人说,匀波是有了妻子的人。”

“我听到是有养媳妇,还生了一个儿子。”

“我听说他们一定六月结婚,若是……那真是……”

“我听说她是定过婚了的,是一个瘸子。”

“我听说不是瘸子,是出过洋,到过欧洲得过学位的人,有了一点胡子。”

“不会有胡子!”

“那有钱,一定坐汽车。”

“我还听说她是寡妇,因为若不是嫁过人的女子,不会这样待人。”

“我听说有一个男子为她自杀了,死的只是一个男子,不大熟习,并不十分爱好,所以不算寡妇。”

一切聪明而又大胆的设证与引例,是这学校女子们最感生兴味诸事之一种。

总而言之,她们说的不是听人谈到,就是由于自己所估计。听人说及就是听那些同学说及,与自己瞎估乱猜,还是一样的无可稽考。但话尽是三三五五谈下去,她们总不觉得一时就会厌倦,她们都把到这里说到的又去那里再说一次,互相交换谣言,所以下半日,一梅就从一个要好的女同学方面,听到说是有人骂她许多丑话。两个人都因为是女人,所以说到后来都气哭了。

因这谣言的扩张,一梅完全变了。

在两天后,匀波同一梅,在一个教授家中会了面。

“匀波,我听到有谣言发生了。”

“我也听到过!”

“我很不快乐!”

“你怕谣言吗?”

“我怕麻烦!我听到这谣言,哭过了,因为想不到谣言这样利害。”

“那自然是应当有的事。”

两个人这样说了一阵,却都不曾把谣言说的是什么话提及。匀波从壁报发生以后,所听到的谣言只是平常的谣言,就是一听便可以知道谣言的传播,不外由于一些失意男子的浅薄攻讦。这出于男子的谣言,由一个男子当来,是极容易应付的。但一梅听得到的谣言,却全出于女子,女子照例对于谣言的散布,不拘任何小事,总有极大想象力使之变成动听的新闻。一梅听到的,是有人见过匀波的太太同儿子,这话由她那女友复述时,为了对朋友的忠荩,附了诚恳的誓言,帮助那谣言成为事实。

匀波本来可以询问一梅那方面谣言,究竟是些什么事,全因为这男子同另一女子的故事,使这聪明男子有所顾忌,不能再作分辩了。

一梅因为女子的性格,既然还没有同匀波定婚,所以就不好意思把那些有人发誓证实过的谣言说出,说了一阵就分手了。

两人当面可以说清楚的,完全为一种隐情不曾提到,离开以后却各用想象来把这事加以解释,结果两人都为这谣言感到动摇了。

一梅想,这样继续过日子,一定要把自己放到危险上面去,并且谣言可以转过方向,变成另外一种姿式,损害到自己学业与前途,她就为匀波写了一个信去,表示他们的界限,是应当为舆论而划清的。当匀波接到一梅的信时,一梅也正得到匀波一个信,不过说话却完全相反。同谣言作战,是男子一种趣味,女子却极难同意。匀波的信反而增加了她的疑心,她以为可以从这方面更证实谣言并非完全谣言。

匀波的信写得极长,具一种文学的风格,他把一切理由都归之于当然,所以他要一梅更信任他一点,使友谊不致因谣言而动摇。凡是信上所说的话,皆是一个聪明的男子,有非常细腻思想,合乎自私,又好像极其大方,对付女人的话。他说到末了,还正想利用这谣言,得到一种先前还不曾得到的好处。他要求一梅于日内给他一个机会,再详细面谈一下。他打算到在见及一梅时向她表示,如果她高兴答复,他就要问她,愿不愿意用事实证明谣言。他还怀了决心,只要是一梅答应了允许他爱情的独占,他就决定同另外那人分手了。

一梅回复他的信,说是不必面谈。回信也很长,除了照到一个女子胆小畏事的性格,说了一些琐碎空话外,别的问题不提。她仿佛不甚懂到恋爱是要论及嫁娶的,所以就用一般人的措词,说我们始终当是两个好朋友。她费了斟酌,以为这话说得非常得体。关于谣言她仍然不提,她极力避免接触到那中心问题上去。她意思想忠厚一点,既然发现了别人的危险,就不同这人要好,既然看到前面的路不大好走,就不向前好了。

匀波第二次又写了信,说及的还是见见面谈一下。这男子是懂得到两个不甚认识的人,写信非常有用,一到最后的事上,十次最得体的书信还不及一度五分钟的晤面。他要利用一个机会,一梅却不让他得到这机会。两人一同到课堂时,在众目眈眈之下,是照例不能多说空话的。另外下课时节,一梅总是故意同另外一些女生站在一处。匀波知道当前横阻的是那壁报的影响,只有日子可以慢慢的把痕迹拭去。

在四天之中,匀波似乎真爱上了一梅,忘却另外那一个人。虽说在那方面并无完全弃绝的意思,但心上的燃烧,是为一梅而起,不在平分春色了。

他计算到一梅的性情,认为事还大有可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他并不完全消沉。

等到他以为事情可以继续进行了,又为一梅写了封信去,到应当回信时,接到了一梅短短的一个回信,仍然失望。同时却接到一个极长的由他处寄来的信,这信是另外那个女子寄来的。

另外那个女人,责难到匀波的疏忽,又以为这疏忽或者由于疾病或心情不好,原谅到他。所说全是女子的谎话,解释到一切。这由于生活所酿成的恋爱的酒,若是女子没有其他妨碍,总比男子还容易醉倒,所有的空想,辽远而且无碍,在男子认为是可笑的怪梦时,由女子看来常常是合理的希望。那女子因为匀波一礼拜来的疏隔,平时的灵魂习惯于用谄谀来培养,如今便衰萎了,寂寞了。因为男子取了后退姿式,激动了这年青女人的热情,奋勇而且顽固,第一天寄信来了,第二天还来了一个信。她明明白白的说,她是离不了他的,因为她爱他。

匀波是愿意在两者之间维持那普遍趣味的人。他在一梅方面所有的损失,就从另外一人得到了补救机会。他同另外那女子,约了一会晤地点,见面了一次。他从那女人方面,讨得了些属于男女知己始放心赠与的幸福,一回住处,就又寄信给一梅,说是如何为她废寝忘餐。他说的话也仍然不完全是谎话,一个男子,照例把已得到的当成分内的平常东西,得不到的却视为珍奇,而且即从此中生出懊恼,感到生存无趣。另外一方面的所得,无从抵销此一方面的不幸,所以匀波的确是为了一梅而不快乐的。

他非常爱她了,觉得一梅比另外那人一切都似乎完全。他爱了她,却又极力在男同学方面否认,因为要这样他才方便行事。

另外一处,一个礼拜的两次晤面,他已约定了。他在这最新的约束上,才知道做人的幸福。他在那另外女人身边,显得十分勇迈,十二分忠诚,毫无虚饰,完全倾倒。他一切行为皆非常得体,使那女子怀着一种燃烧的热情,又带着一点儿忧郁,与他接近。他因为想把事情做得完善一点,在一梅方面应当有的行为,就暂时来完全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他自己常常心中设想,以为自己所有的行为,是在训练他自己的身心。用这个设辞,他就自己能饶恕自己的行为,即或是才从另外那女人身边回来,又来为一梅寄信,夸张而且虚伪,他自己也不觉得可笑。在另外那女人方面,他又常常发誓,证明他的忠诚,当发誓的时节,他实在也不觉得还有别的女人,更比她完全更好。在男同学方面,他告他们,女子并不值得倾心,因为男子还有许多责任,要摆脱女子才能做去。

一个男子是富于好奇而又冒险的,他宁愿胆战心惊来取他那还不曾得到的爱情,却不甘守着一种单纯熟习的情欲。他记着有志者事竟成的格言总是极力向一梅要好。一梅因为这样,就故意坚持,不为所动。到后他渐渐的已经忘记了她,可是无事时,与另外那女人在放纵生活中有了厌倦,还是为一梅寄信。

他只把这件事当成一种游戏,日子就过了下来,一梅却心中默认他是未来丈夫了。

两个女人都愿意他娶了她,另外一个从行为里发现了他的好处,一梅从书信里发现了他的好处,却因为种种使女子不习惯的传说,对于婚姻问题无从启齿。三个人似乎都非常快乐,毫无缺陷,所以暂时不谈未来的事,还算是聪明的处置。

匀波在两方面中求完全,还另外更努力使谣言平息。他在那个文学俱乐部的集会上也赌了咒,说是一切谣言无稽,不可轻信。他否认从前小宋的传言,以及自己的告白。他说明这是一个夸张的企图,因为明白这事情的无望,所以现在任何人皆不爱了。

他在他的日记上,把关于同另外那个女子相晤会的事情,皆写上去,不过别人看来,却只看到他说某日某时阅读什么书籍的记录。他还常常有意使这日记落到文学俱乐部会员的手中,却无一个人能够知道他指的那名著便是一个女人。

因为语言的辩给,在那文学会上是有人相信匀波的谎话的。那些要同一梅恋爱的白脸体面年青的人,到后来听到匀波的宣言,本来还有一点芥蒂的,也都来同匀波讲和了。

到暑期,学校方面给了匀波一个荣誉的奖章,说是因为匀波在功课方面的努力,以及其他品行方面模范的证明。实则只是校长为表示教会学校的大公无私而有的一种手段。

这个这样完全的人却出人意外在秋天忽然害血毒病死掉了。文学俱乐部的人,都非常悲哀,非常忙碌,因为平常集会再不会有这个善于说谎的人出席,匀波的追悼会又只差三天就要举行了。

XX学校都感到重大的损失,所有教授和同学都承认这天才的熄灭为可惜,为了表示各人的悲恸,都做诗做文章,登载到特刊上,开会纪念,大家作极其沉痛的演说,且商量立碑事情,各处捐款。两个女子极其伤心,以为匀波是自己的唯一情人,在追悼会时各人都想到送了一个大而美丽的花圈去,却不写上赠这花圈人的姓名。

十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