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时间煮海

2019年7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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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小说关乎民国,收束于上世纪中叶。

祖父在遗着《据几曾看》中评郭熙的《早春图》,曰“动静一源,往复无际”。引自《华严经》。如今看来,多半也是自喻。那个时代的空阔与丰盛,有很大的包容。于个人的动静之辩,则如飞鸟击空,断水无痕。

大约太早参透“用大”之道,深知人于世间的微渺,祖父一生与时代不即不离。由杭州国立艺专时期至中央大学教授任上,确乎“往复无际”。其最为重要的著作于一九四零年代撰成,始自少年时舅父陈独秀的濡染,“予自北平舅氏归,乃知书画有益,可以乐吾生也。”这几乎为他此后的人生定下了基调。然而,舅父前半生的开阖,却也让他深对这世界抱有谨慎。晚年的陈独秀,隐居四川江津鹤山坪。虽至迟暮,依稀仍有气盛之意,书赠小诗予祖父:“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不久后,这位舅父溘然去世,为生前的不甘,画上了一个凄怆的句点。同时间,也从此造就了一个青年“独善其身”的性情。江津时期,祖父“终日习书,殆废寝食”,“略记平生清赏。遑言著录”。祖父一生,无涉政治。修齐治平﹐为深沉的君子之道。对他而言,可无愧于其一,已为至善。祖父的家国之念,入微于为儿女取名﹐我大伯乳名“双七”﹐记“七七事变”国殇之日。而父亲则昵称“拾子”﹐诞生时值一九四五年﹐取《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之意。这些时间的节点,成为他与世代间的联络,最清晰而简洁的注脚。

以血缘论,相较对祖父的敬畏,母系于我的感知与记忆,则要亲近得多。外公,曾是他所在的城市最年轻的资本家。这一身份,并未为他带来荣耀与成就,而成为他一生的背负。但是,与祖父不同的是,他天性中,隐含与人生和解的能力。简而言之,便是“认命”。这使得他,得以开放的姿态善待他的周遭。包括拜时代所赐,将他性格中“出世”的一面,抛进“入世”的漩涡,横加历练。然而,自始至终,他不愿也终未成为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却也如水滴石穿,以他与生俱来的柔韧,洞贯了时世的外壳。且行且进,收获了常人未见的风景,也经历了许多的故事。这其间,包括了与我外婆的联姻。守旧的士绅家族,树欲静而风不止,于大时代中的跌宕,是必然。若存了降尊纡贵的心,在矜持与无奈间粉墨登场,是远不及放开来演一出戏痛快。我便写了一个真正唱大戏的人,与这家族中的牵连。繁花盛景,奼紫嫣红,赏心乐事谁家院。倏忽间,她便唱完了,虽只唱了个囫囵。谢幕之时,也正是这时代落幕之日。

本无意钩沈史海,但躬身返照,因“家"与“国"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络,还是做了许多的考据工作。中国近代史风云迭转。人的起落,却是朝夕间事。这其中,有许多的枝蔓,藏在岁月的肌理之中,裂痕一般。阳光下似乎触目惊心,但在晦暗之处,便了无痕迹。这是有关历史的藏匿。

与以往的写作不同,此时亦更为在意文字所勾勒的场景。那个时代,于人于世,有大开大阖的推动,但我所写,已然是大浪淘沙后的沉淀。政客、军阀、文人、商人、伶人,皆在时光的罅隙中渐渐认清自己。所谓“独乐”,是一个象征。镜花水月之后,“兼济天下”的宏远终难得偿,“独善其身”或许也是奢侈。

小说题为《北鸢》,出自曹沾《废艺斋集稿》中《南鹞北鸢考工志》一册。曹公之明达,在深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之道。字里行间,坐言起行。虽是残本,散佚有时,终得见天日。管窥之下,是久藏的民间真精神。

这就是大时代,总有一方可容纳华美而落拓的碎裂。现时的人,总应该感恩,对这包容,对这包容中铿锵之后的默然。

成稿之际,此间种种,容不赘述。笔喻七载,尘埃落定,于第三个本命年。

葛亮(甲午年,冬,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