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生 · 二

2019年7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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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家是一贯的尊师重道。慧容一听,忙亲自迎了出去。一个模样爽利的女子正在厅里等着。她一看就知道是仁桢常挂在嘴边的范老师。这女孩与仁珏看上去年龄仿佛,毫无闺阁气。一条花呢的长裤越发衬得她体态英朗,却并无造次之感。若不是还有双含笑的杏核眼,几乎是个惹人爱的小伙子。慧容想,这倒真像我们左家教养出的孩子,是走大气一脉的。这样想着,虽还未言语,竟已经有些喜欢了。

逸美先行了礼,开口叫她冯太太。说今天收到假条,知道仁桢病了。想自己这么长时间还未来府上家访过,就在学籍卡上抄了地址,冒昧自己寻了来。

慧容笑说,范老师真是客气,说什么冒昧的话。只是太劳动,让人过意不去。

逸美便说,不劳动,我住得也不远。冯太太,您刚才说,您知我姓范?

慧容便又笑,说,桢儿经常念叨你,说你是学校最好的老师。虽未见过面,倒好像已经是半个自家人。也别叫我太太了,生分得很。我看你和我二闺女年纪也差不离,就叫姨吧。

逸美爽爽快快地叫声姨。

慧容便执了她的手,说,带你看看桢儿,她已经好了大半了。要是见了你,还不知能乐成什么样。

仁桢看到逸美,自然是喜出望外。只是刚刚闹腾了一阵,才又吃了一剂中药,嘴里还含着颗蜜枣,见到逸美,噗的一声将枣核吐了出来。脸上却还挂着苦相。

仁珏从床沿儿上起来,说,你看,成日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范老师来了,原形毕露。

这时候徐婶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碗,嘴里急急地说,小祖宗,紧赶慢赶,打了这一碗。快趁热吃了,肚里一天没食儿,可饿惨了。

逸美嗅一下鼻子,说,真香。是面疙瘩汤吧。

徐婶呵呵乐了。可不是哪,我们桢儿就好这个。打小就要吃我打的疙瘩汤。这是我们乡野的吃食,老师一个文化人,也知道?

逸美说,山东人,谁没吃过疙瘩汤呢。只是离了家,吃不上了,这才念得慌。

慧容说,那敢情好。今天范老师就留下吃饭,徐婶做几个地道的家乡菜,再多打些疙瘩汤。

逸美没客气,高兴地应允了。

慧容就说,好了,我们老的先去忙,不妨着年轻人说话。饭做好了叫你们。

慧容和奶妈走了后,屋里的人倒沉默起来,只听见仁桢小声地啜着疙瘩汤。她怕烫,就用勺先舀碗里的蛋花吃。

这时候,仁珏听见逸美说,那假条,是你写的吧。

仁珏抬头看她一眼,嗯了一声。

逸美便说,练欧体的女子,不多见,看得出是童子功。

仁珏说,一个假条看出这么多,也是明眼人。

逸美便笑说,我小时候,也曾冬悬腕,夏转笔。我爹身上虽都是些文人的旧杂碎,但传给我的几本帖子,还是很好的。

两个人又突然没了话。

逸美便问,你不问我爹是做什么的?

仁珏应道,我不问,你要想说,自然会说。除非你是等着我问,我问出来,那又没趣了。

逸美就哈哈大笑,对仁桢说,你这个姐姐,是一等的聪明。

仁桢一片茫然,心里想着这两个人,在家里却好像打起了哑谜。

晚饭果然是一桌子的山东菜。徐婶还特地做了些家常的吃食,除了疙瘩汤,还有韭菜合子,豆腐卷和油炝饼。逸美竟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说隔了这么久,都忘了这些东西是什么味儿了。

慧容说,那就要多吃。徐婶也是难得做,我们是沾了你的光,今儿个一起来回回味儿。

逸美就夹起了一只韭菜合子,咬得脆响。嚼了几下,不住地点头,说徐婶的手艺地道。

徐婶就有些自得,说,我做饭这么久,还没有被学堂里的先生夸过,还是个女先生。

仁珏就笑说,徐婶,现在新式学堂里都叫老师。

徐婶就说,对,老师老师,老师比先生好。那些先生,只会手里拿着戒尺摇头晃脑,哪里有我们这个老师爽气。我们桢儿只说老师好,从没说在学堂里挨过打。

一桌子人,便都笑了。

逸美说,我娘做这油炝饼,是最拿手的。她有一只小鏊,也是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专门用来烙饼。小时候,我就守在她身边儿。她烙一张,我就吃一张。

徐婶就说,女人要会做饭,才能嫁个好人家。就算是大户的小姐,也得做得几道拿得出手的菜。逢年过节,不好输给妯娌们。

慧容就说,看来你娘也是个持家过日子的人,你一个人出来,她该不放心了。儿行千里母担忧。

逸美沉默了一下,说,我娘不在了。

慧容放下筷子,心里倏地有些疼。她突然觉得眼前这女子,其实还是个孩子。她看着逸美木呆呆的眼神,问道,家里还有谁?

逸美的眼神还散着,这会儿收回来,答说,还有一个爹。

她埋下头,喝了一口疙瘩汤,闷声说,我既出来了,就再也不想见他了。

过了半晌,逸美说,我娘死,是让这个人累的。逸美说,时势变了没什么,但人要甘心。

几个人就听她讲她家里。她说,她爹是个读书人,读得不错,中过前清的举人。光绪二十八年废了科举,这般人便没了用处。时势变了没什么,但人要甘心。可她这个爹是这样的人,治世乱世,总想着要成就一番事业。范老先生最佩服的一个人,是直隶总督李鸿章。洋务派自甲午战争后一蹶不振,是前车之鉴,也毕竟离他遥远,生不逢时。后来,竟打算跻身行伍。先是听说了冯玉祥在滦州成立“武学研究会”;民国翌年,又知道了袁世凯命陆建章在北京组建左路备补军,要用冯玉祥,他便觉得机会来了。可逢到这时,恰值冯邀集旧部,阴错阳差,他竞投到韩复榘的麾下。本来倒也算顺遂。韩因北京政变算是立下一功,天津一役,又被提升为第一师师长,并兼任天津警备司令。范先生也由当初一个幕僚位至团级。然而四年之后,韩复榘却叛冯投蒋,次年即任讨逆军第一军总指挥,在山东倒戈于晋军。这样几番下来,范先生便觉得这人其实很投机,并不似他外表这么粗疏。离开自己的抱负似更远了,心里直有明珠暗投之感,就有了去意。然而,韩察觉到了,就先下了手,将其软禁。一为不忿其似有二心,一也是怕他重归冯部,将军事机要泄露。其实范先生想的是要归隐,已是人世的人,再想要出世,恐怕就不由得自己了。范家的人,突然就没了他的消息。久了,人心也灰了。范太太积郁成疾,终于殁了。待他两年后终于回来,家里已是空荡荡的一片。

逸美说,凡事争不得,我爹拐了一大圈,还是绕了回来。我长这么大,就没怎么见过他。后来一个人在北京读书,他来看过我一次,人老得让我也不忍看。可我想起我娘,心又硬下来。

他那次来,倒是给我讲了个笑话,说的是韩复榘的附庸风雅。韩到齐鲁大学演讲,站在台上说,今天兄弟只和大家训一训。你们有文化,都是大学生、中学生、留洋生,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是科学科的、化学化的,都懂七八国英文,兄弟我大老粗,连中国英文也不懂。你们是从笔筒里爬出来的,兄弟我是从炮筒里钻出来的,因此对你们讲话就像对牛弹琴……接着,韩复榘又说,今天先讲两个纲目,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兄弟我双手赞成,就是一条,行人靠右,实在不妥,大家想一想,行人都靠右,那左边留给谁呢?第二个纲目,刚才看到学校的篮球赛事,十来个人穿着裤衩抢一个球,多难看。叫总务长明天到我公馆再领一些钱,多买几个球,每人发一个,省得再你争我抢。第三个纲目……完了。

大家听了,都笑岔了气。慧容说,他倒是乐善好施得很。可堂堂一个政府主席,怎么也没个秘书帮他写上几句?

说完这个笑话,逸美哭了。哭哭又笑笑。

慧容叹一口气,说,也真是个疼人的闺女。赶明儿要常来,你只身在外,这也算是个家。

以后,逸美便常来了。因为性情的爽利大方,很快便与冯家的老小都熟识了。渐渐地,也不将自己当成了客。有些活儿竟也会搭把手干,下人一开始十分惶恐,说范老师,您这样,老爷太太都要骂我们。她便挽起袖子,说,我小时候,这些活儿也干得不少。冯姨若是骂你们,我倒要和她说说道理,都是一样人,活儿还真的分谁干谁不干了?

徐婶就笑说,范老师和我们二小姐好得像一个人,倒真是两般性情。理儿是这样,可你那教书的活儿,我们还真干不了。

逸美便说,只恨我是个女子,若来世做了男人,能干的事还多着呢。

可她这般,还是有人不待见,便是三大爷明耀。一个受了新式教育的侄女,已经让他头疼,又加上这么个假小子。他想冯家的闺秀规矩,迟早要出些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