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2019年8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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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我后来跟小曼的谈话,我认为小曼在刘峰被处理下放之后,就对我们所有人彻底寒了心。她受够了天生优越的人,受够了郝淑雯、林丁丁。对丁丁,她简直是敌对的。她也受够了在大集体舞里凑数。那年小曼将近二十三岁,由于刘峰的离开,她开始对自己的身世和周遭世界生出一种厌倦,渐渐地,厌倦化为悲哀。就在我们慰问骑兵团的巡回演出中,骑兵们的遭遇更深化了她的悲哀,无论是骑兵们还是战马们,或是放养了十年军马的知青们,无论是刘峰还是她自己,甚至我们每一个挥霍青春的男兵女兵,使她看到的,就是她亲父亲曾写的一句戏词“长郊猎罢烹鹰犬”,于是她悲哀到了拒绝杨老师青睐的程度。杨老师的青睐,实在是迟到的,迟到太久。小战士独舞?对不起,跳不了。当郝淑雯到服装组去传达杨老师厚赏时,她心里是那样一片惨淡。我这才想起,小曼毕竟是个文人的女儿,她那因悲哀而死的文人父亲迟早会在她身上复活。悲哀是文人们对世界爱不起、恨不动的常态心情。郝淑雯带着杨老师厚赏来见到的,正是这样一个满怀悲哀的何小曼,一边织补舞蹈长袜一边在谋划放弃,放弃抗争,放弃我们这个“烹”了刘峰的集体。她的“发烧”苦肉计本来是抗演,是想以此掐灭自己死透的心里突然复燃的一朵希望。她站在舞台侧幕边,准备飞跃上场时,希望燃遍她的全身。她后来向我承认,是的,人一辈子总得做一回掌上明珠吧,那感觉真好啊。

一九九四年的何小曼对我承认,她到服装组织补袜子不是为了“进步”和“向组织靠拢”,她是为了躲我们。刘峰离开后,我们全体,是她最不想看见的人。

她也承认我猜对了,她就在侧幕边运气、起范儿的瞬间,又被希望腐蚀了。持续装病,是持续被希望腐蚀,人们是可以宠她的,夜里为她端茶端尿,白天为她端饭端水,看来她有希望跟所有人回到同一海拔。七天时间,她被希望腐蚀得那么彻底,真以为她的转机来了。然而在第八天,团长在巡回演出总结会上对我们大家说,今天的会也是个欢送会,何小曼同志很快要下基层锻炼去了,大家欢送她吧,祝她在下一个工作岗位上取得更大成绩。

小曼在抛弃我们所有人之前,还是被我们先下手为强地抛弃了。她心知肚明,团长多么铁腕地处理了她的苦肉计。处理了她,也就切断了对他配合苦肉计的责任追究。小曼走了,女兵们少了一个讲坏话的话题,尽管林丁丁说谢天谢地,再也不用看见她用那么小一块毛巾洗澡,面孔擦擦,屁股也擦擦了。有关小曼的坏话还够消费一阵:何小曼能不发出那么大馊味儿吗?一个头长了丁丁三个头的头发!长那么多头发是怎么回事知道吗?是返祖!谁仔细看过她的眉毛,仔细看是跟头发长一块儿的!看见她身上的汗毛没有?就是个毛人!难怪她出起汗来吓死人,泡菜泡藠头泡大蒜的味道,都跟着汗冒出来,所以她一出汗就馊!……

小曼走了一年了,我们对她的歧视、迫害还在缺席进行,直到前线爆发战事,有关她的坏话才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