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收尸白骨塔 · 1

2019年8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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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生本是五更梦,

世事浑如一局棋;

莫道身死万事休,

如意从来不可求。

到了枪毙钻天豹这一天,刘横顺也跟去看红差,以前抓差办案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这叫“有始有终”。目睹这个飞贼伏了法,刘横顺心里头才踏实。不承想钻天豹在大牢之中足吃足喝,胖了不下二十斤,上法场时打扮得如同戏台上的绿林豪杰,游街示众这一路上昂首阔步,摆出一派视死如归的架势,要多可恨有多可恨,拿一句文明词来说:真他妈的臭不要脸!刘横顺挤在人丛之中看得愤愤不平,一股火直冲脑门子,此贼作恶多端,糟蹋了许多良家女子,身上背了不下几十条人命,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平民愤,可是瞧这意思不但没在大牢中受罪,过得还挺滋润,如此押赴法场,一枪送他去见阎王,未免便宜了这厮。没想到金枪陈疤瘌眼施展绝活,在美人台上连开七十六枪,把钻天豹打成了马蜂窝,看不出人样了,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高声叫好,真乃是“天理昭彰、善恶有报”!

这一场红差到此为止,围观的百姓陆续散去。刘横顺从头看到尾,暗挑大拇指赞叹陈疤瘌眼的枪法。转身正想走,却见一个老道上了美人台,让抬埋队的人把钻天豹用草席卷了,放在一辆小木车上,准备推去白骨塔掩埋。

刘横顺认得这个老道,道名李子龙,并非本地人,半年前不知从何处来到天津卫,也不是走江湖卖卦的,只在西关外白骨塔收尸掩骨,没见他干过别的。这座白骨塔又叫掩骨塔,以青砖砌成四层六角宝塔,里边一层层地堆满了白骨,周围全是义地。塔中背西向东端坐一尊泥塑菩萨,下有谛听兽驮负莲花宝台,看着和菩萨一样,脸上却是个骷髅,仔细看能吓人一跳,菩萨可没有这样的,据上岁数的老人们说,这不是一般的菩萨,此乃“白骨娘娘”。天津城周围有的是荒坟野地,赶上兵荒马乱的动荡年月,到处都有死人,暴尸于野的多了去了。常有修道之人捡拾白骨放入塔中,济生葬死皆为积德行善的好事。刘横顺为何认得在白骨塔收尸的老道李子龙呢?咱这个话还得往前说:

飞毛腿刘横顺捉拿钻天豹归案之后,得了十块银元的赏钱。缉拿队的黑名没有薪饷,破了案子抓住贼人,方才有一份犒赏。对刘横顺来说,十块钱也不少了,平时他在火神庙警察所当巡官,一个月只挣六块钱。那位说一个月六块钱够花的吗?像刘横顺这样的是绰绰有余,住的祖传家宅,屋子没多大,也挺破旧,好在不用交房租,这就省了一笔开销。剩下的就是吃喝,那会儿的东西很便宜,一套烧饼油条两大枚一套,一大枚买烧饼,一大枚买油条。老百姓习惯将这一个铜子儿说成一大枚,这么说显多。一块银元可以换多少枚铜子儿呢?这个并不固定,多的时候换六百,少的时候换三百。在当时来说,一块钱可以换四百八十枚铜子儿,其实应该是五百枚,不过换不了这么多,因为你跟别人换钱,人家得扣一点儿。民国初年物价稳定,两三块钱够养活一家子人一个月,挣到手六块钱,那就算过得不错了。刘横顺光棍一条,上无三兄、下无四弟,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时也没什么花销,有了闲钱干什么去呢?前文书交代过,火神庙警察所在三岔河口北边,与天津城隔河相望,住户全是下苦的穷人,一睁眼便要出去卖力气奔命,挣一天的嚼谷,只留下老婆孩子在家,穷家破业没有可偷的东西,贼都不愿意来,一年到头出不了几件案子,最多也就是夫妻不睦、邻里不和、蹬鞋踩袜子的小小纠纷。在这个地方当巡警,闲的时候多,忙的时候少。刘横顺却闲不住,让他待住了,比蹲苦窑还难受,他又不像别的警察,凭一身官衣招摇过市,东捞西顺,雁过拔毛,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出了宝局进窑子,这些恶习他一样不沾。可人活一世,吃的是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一两件走心思的喜好呢?刘横顺也不例外,他喜欢“斗虫”。斗虫就是斗蟋蟀,天津卫方言土语叫“咬蛐蛐儿”。斗这个也赌钱,这是不假,不“挂彩”没人愿意跟你玩,就得来真格的,三五枚铜子儿小打小闹的是玩儿,十万八万倾家荡产的也是玩儿,以此为生的大有人在。刘横顺并非脱了俗的圣人,而且火气太盛,好的是分高下、论输赢,有斗虫这个瘾头儿。

过完了戥子,将虫儿放入斗罐,开战之前两边的人先下注,围观的可以加磅添码,看谁的虫好跟谁押,凭眼力也赌运气,赢了可以吃一份钱。接下来双方各执一根芡草,拨弄蟋蟀的须子,激发两只虫的斗气,这里头的手法大有讲究,却也因人而异,什么时候逗得两边的虫“开了牙”,便撤去斗罐当中的隔板,让它们一较高下拧个翻白儿。旁边下注的人们抻脖子瞪眼,连比画带跺脚跟着使劲,恨不得自己蹦进去咬,嘴里也不闲着,叫好的、起哄的、咒骂的,一时间喧声四起,再没有这么热闹的。

钻天豹被捉拿归案以来,城里城外安定了许多,大小毛贼全老实了,没有上天入地的本领,谁还敢在刘爷眼皮子底下犯案?单说这一天,赶上刘横顺不当班,溜溜达达来到斗虫的土地庙,但见许多人围在一处,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个风不透、雨不漏,围观之人虽多,却不同于往日,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一大帮人吞了哑药一般鸦雀无声。刘横顺心中纳闷儿,分开人群挤进去,一看场中相对坐了两个人,正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斗罐。左手这个老爷子他认识,余金山余四爷,九河下梢斗虫的老前辈,轻易不跟别人斗,整天在旁边看,很少见他下场。倒不是德高望重,俗话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这位是玩儿油了,没有九成的把握不下场,看准了能赢才出手,一出手必定稳操胜券,不过玩得也不大,这一帮人没几个有钱的,挣上仨瓜俩枣够一家老小吃饭就成。成天什么也不干,凭斗虫赚钱养家糊口,谁见了都得高看一眼。余四爷此时一改往日的镇定自若,脑门子上见了汗,老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双拳紧握,浑身跟着使劲,这情形倒是难得一见。右手这位是个生脸,之前从没见过,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看打扮是个外地老客,四十来岁的年纪,小个儿不高,挺热的天穿一件长衫、扣子系到了脖颈子,头上一顶青缎子瓜皮小帽、上嵌一枚紫金扣,左手边放了个天青色的鸟笼子,里边却没装鸟,右手边有一把白砂茶壶,用的年限可不浅了,挂了锃光瓦亮的包浆。

刘横顺再一看罐中这两只虫,不由得眼前一亮,心说这两只虫了不得,身量不下七八厘,黑中带紫、紫中透亮,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虫。还没等他看明白眉眼高低,斗罐之中胜负已分,其中一只虫被抛了出来,掉在地上仓皇逃窜。另外那只金头黑身的后腿一纵,蹦到斗罐沿口上奓翅高鸣,透出一派目空一切的气势。周围看热闹的都傻了眼,看斗虫看得多了,从没见识过哪只虫能把对手从罐中扔出来,况且这斗罐至少有一尺深,金头霸王蹦上来不费吹灰之力,蛤蟆也没这两下子,这不成精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