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捉姦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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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是恶姻缘.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

野草闲花休采折.真姿劲质自安然.山妻稚子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心中正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著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过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著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吃得肥了.」

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等模样.有甚吃得肥处.」

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裡没籴处.人都道你屋裡有.」

武大道:「我屋裡并不养鹅鸭.那裡有这麦稃.」

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的赚得你恁肥耷耷的.便颠倒提你起来也不妨.煮你在锅裡也没气.」

武大道:「小囚儿.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

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

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儿来.」

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道咬下他左边的来.」

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谁.我把十个炊饼送你.」

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东道.我吃三杯.便说与你.」

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著郓哥.到个小酒店裡.歇下担儿.拿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著.武大道:「好兄弟.你说与我则个.」

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完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

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你如今却说与我.」

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的疙瘩.」

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疙瘩.」

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篮雪梨去寻西门大官.一地裡没寻处.街上有人道:『他在王婆茶坊裡来.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裡行走.』我指望见了他.撰他三五十文钱使.叵耐王婆那老猪狗.不放我去房裡寻他.大栗暴打出我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

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

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这般屁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专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裡做一处.你问道真个也是假.难道我哄你不成.」

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我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裡做衣服.做鞋脚.归来便脸红.我先妻丢下个女孩儿.朝打暮骂.不与饭吃.这两日有些精神错乱.见了我.不做欢喜.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裡.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姦如何.」

郓哥道:「你老大一条汉.元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什麽利害怕人的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二人也有个暗号儿.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个.若捉他不著.反吃他一顿好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你一状子.你须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性命.」

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我却怎的出得这口气.」

郓哥道:「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著:今日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要说.只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著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先去惹那老狗.他必然来打我.我先把篮儿丢出街心来.你却抢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奔入房裡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

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两贯钱.我把你去.你到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

郓哥得了钱并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自去卖了一遭归去.

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盘他些个.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来.也是和往日一般.并不题起别事.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

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了三盏吃了.」

那妇人便安排晚饭与他吃了.当夜无话.次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著西门庆.那裡来理会武大的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的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茶坊裡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著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著篮儿在那裡张望.武大道:「如何.」

郓哥道:「还早些个.你自去卖一遭来.那厮七八也将来也.你只在左近处伺候.不可远去了.」

武大云飞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抛出来.你便飞奔入去.」

武大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著篮儿.走入茶坊裡来.向王婆骂道:「老猪狗.你昨日为甚麽便打我.」

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身起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如何又来骂我.」

郓哥道:「便骂你这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直我鸡巴.」

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

把那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一声「你打」时.就打王婆腰裡带个住.看著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险些儿不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顶在壁上.只见武大从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裡来.那婆子见是武大.来得甚急.待要走去阻当.却被这小猴子死力顶住.那裡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

那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裡.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鑽入床下躲了.武大抢到房门首.用手推那房门时.那裡推得开.口裡只叫「做得好事.」

那妇人顶著门.慌做一团.口裡便说道:「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纸虎儿也吓一交.」

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叫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些话.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鑽出来说道:「不是我没这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

便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来.」

武大却待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脚来.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窝.扑地望后便倒了.西门庆打闹裡一直走了.郓哥见势头不好.也撇了王婆.撒开跑了.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了得.谁敢来管事.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裡吐血.面皮腊渣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搀著.便从后门归到家中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王婆家.和这妇人顽耍.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又不应.只见他浓妆豔抹了出去.归来便脸红.小女迎儿又吃妇人禁住.不得向前.吓道:「小贱人.你不对我说.与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

那迎儿见妇人这等说.怎敢与武大一点汤水吃.武大几遍只是气得发昏.又没人来采问.一日.武大叫老婆过来.分咐他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捉著你奸.你倒挑拨姦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这妇人听了.也不回言.却踅过王婆家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武都头.我如今却和娘子眷恋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开.据此等说时.正是怎生得好.却是苦也.」

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撑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

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个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佈不开.你有甚麽主见.遮藏我们则个.」

王婆道:「既然我遮藏你们.我有一条计.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

西门庆道:「乾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

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又来相会.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在一处.不耽惊受怕.我却有这条妙计.只是难教你们.」

西门庆道:「乾娘.周旋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

王婆道:「这条计用著件东西.别人家裡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裡却有.」

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甚麽东西.」

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大官人家裡取些砒霜.却交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却把这砒霜下在裡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乾乾淨淨.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他待怎的.自古道:『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裡事.半年一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到家去.这不是长远夫妻.偕老同欢.此计如何.」

西门庆道:「乾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救生快活.须下死功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

王婆道:「可知好哩.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发.大官人往家裡去快取此物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

西门庆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

云情雨意两绸缪.恋色迷花不肯休.毕竟人生如泡影.何须死下杀人谋.

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包了一包砒霜.递与王婆收了.这婆子看著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儿.如今武大不对你说教你救活他.你便乘此把些小意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裡.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他若毒气发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你却把被一盖.不要使人听见.紧紧的按住被角.预先烧下一锅汤.煮著一条抹布.他那药发之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没了血迹.便入在材裡.扛出去烧了.有甚麽不了事.」

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家手软.临时安排不得尸首.」

婆子道:「这个易得.你那边只敲壁子.我自过来帮扶你.」

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我来讨话.」

说罢.自归家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递与妇人.将去藏了.

那妇人回到楼上.看著武大.一丝没了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麽来哭.」

妇人拭著眼泪道:「我的一时间不是.吃那西门庆局骗了.谁想脚踢中了你心.我问得一处有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不敢去取.」

武大道:「你救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武二来家.亦不提起.你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

那妇人拿了铜钱.迳来王婆家裡坐地.却教王婆赎得药来.把到楼上.交武大看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交你半夜裡吃了.倒头一睡.盖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

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半夜调来我吃.」

那妇人道:「你放心睡.我自扶持你.」

看看天色黑了.妇人在房裡点上灯.下麵烧了大锅汤.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锅裡.听那更鼓时.却正好打三更.那妇人先把砒霜倾在盏内.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裡.」

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我吃.」

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裡.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簪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

那妇人道:「只要他医得病好.管甚麽难吃.」

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裡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

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

那妇人道:「太医吩咐.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的快.」

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的按住被角.那裡肯放些松宽.正是: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裡如霜刀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浑身冰冷.七窍血流.牙关紧咬.三魂赴在枉死城中.喉管枯乾.七魄投望乡台上.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捉姦人.

那武大当时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王婆问道:「了也未.」

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

王婆道:「有甚麽难处.我帮你便了.」

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裡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口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淨.便把衣裳盖在身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乾淨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乾淨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却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乾号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发送.就叫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不到后来网巾圈儿打靠后.」

西门庆道:「这个何须你费心.」

妇人道:「你若负了心.怎的说.」

西门庆道:「我若负了心.就是武大一般.」

王婆道:「大官人.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紧:天明就要入殓.只怕被仵作看出破绽来怎了.团头何九.他也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不肯殓.」

西门庆笑道:「这个不妨事.何九我自吩咐他.他不敢违我的言语.」

王婆道:「大官人快去吩咐他.不可迟了.」

西门庆自去对何九说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谁能待.万事无根只自生.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