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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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六街箫鼓正喧阗.初月今朝一线添.睡去乌衣惊玉剪.斗来宵烛浑朱帘.

香绡染处红余白.翠黛攒来苦味甜.阿姐当年曾似此.纵他戏汝不须嫌.

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下去.槌台拍凳闹狠狠的模样.那孙雪娥看不过.假意戏他道:「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裡硬气.」

春梅正在闷时.听了这句.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我哄汉子.」

雪娥见他性不顺.只做不听得.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他还说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帮儿哄汉子.」

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因送吴月娘出去送殡.起身早些.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觉.走到亭子上.只见孟玉楼摇颭的走来.笑嘻嘻道:「姐姐如何闷闷的不言语.」

金莲道:「不要说起.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在那裡去来.」

玉楼道:「才到后面厨房裡走了走来.」

金莲道:「他与你说些甚麽来.」

玉楼道:「姐姐没言语.」

金莲心虽怀恨.口裡却不说出.两个做了一回针指.只见春梅拿茶来.吃毕.两个闷倦.就放桌儿下棋耍子.忽见看园门小厮琴童走来.报导:「爹来了.」

慌的两个妇人收棋子不迭.西门庆恰进门槛.看见二人家常都带著银丝鬏髻.露著四鬓.耳边青宝石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双弯尖趫.红鸳瘦小.一个个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两银子.」

潘金莲说道:「俺们倒不是粉头.你家正有粉头在后边哩.」

那玉楼抽身就往后走.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你往那裡去.我来了.你倒要脱身去了.实说.我不在家.你两个在这裡做甚麽.」

金莲道:「俺俩个闷的慌.在这裡下了两盘棋.时没做贼.谁知道你就来了.」

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说道:「你今日送殡来家早.」

西门庆道:「今日斋堂裡都是内相同官.天气又热.我不耐烦.先来家.」

玉楼问道:「他大娘怎的还不来.」

西门庆道:「他的轿子也待进城.我先回.使两个小厮接去了.」

一面坐下.因问:「你两个下棋赌些甚麽.」

金莲道:「俺两个自下一盘耍子.平白赌什麽.」

西门庆道:「等我和你们下一盘.那个输了.拿出一两银子做东道.」

金莲道:「俺们没银子.」

西门庆道:「你没银子.拿簪子问我当.也是一般.」

于是摆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盘.潘金莲输了.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著湖山.推掐花儿.西门庆寻到那裡.说道:「好小油嘴儿.你输了棋子.却躲在这裡.」

那妇人见西门庆来.昵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

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被西门庆走向前.双关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做一处.不防玉楼走到根前.叫道:「六姐.他大娘来家了.咱后边去来.」

这妇人撇了西门庆.说道:「哥儿.我回来和你答话.」

遂同玉楼到后边.与月娘道了万福.月娘问:「你们笑甚麽.」

玉楼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输了一两银子.到明日整治东道.请姐姐耍子.」

月娘笑了.金莲只在月娘面前打了个照面儿.就走来前边陪伴西门庆.吩咐春梅房中薰香.预备澡盆浴汤.准备晚间效鱼水之欢.看官听说:家中虽是吴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来往.出入银钱.都在李娇儿手裡.孙雪儿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譬如西门庆在那房裡宿歇.或吃酒.或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裡丫头自往厨下去拿.此不必说.当晚西门庆在金莲房中.吃了回酒.洗毕澡.两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当有事.西门庆许下金莲.要往庙上替他买珠子穿箍儿戴.早起来.等著要吃荷花饼.银丝鮓汤.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金莲道:「你休使他.有人说我纵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你又使他后边做甚麽去.」

西门庆便问:「是谁说的.你对我说.」

妇人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后边去.另使秋菊去便了.」

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吩咐他往厨下对雪娥说去.约有两顿饭时.妇人已是把桌儿放了.白不见拿来.急的西门庆只是暴跳.妇人见秋菊不来.使春梅:「你去后边瞧瞧那奴才.只顾生根长苗的不见来.」

春梅有几分不顺.使性子走到厨下.只见秋菊正在那裡等著哩.便骂道:「贼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说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著吃了饼.要往庙上去.急的爹在前边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

这孙雪娥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骂道:「怪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兴出来要烙饼做汤.那个是肚裡蛔虫.」

春梅不忿他骂.说道:「没的扯毴淡.主子不使了来.那个好来问你要.有与没.俺们到前边只说的一声儿.有那些声气的.」

一隻手拧著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雪娥道:「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有时道著.」

春梅道:「有时道没时道.没的把俺娘儿两个别变了罢.」

于是气狠狠走来.妇人见他脸气得黄黄的.拉著秋菊进门.便问:「怎的来了.」

春梅道:「你问他.我去时还在厨房裡雌著.等他慢条厮礼儿才和麵儿.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边等著.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儿裡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说爹马回子拜节~走到的就是.只象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甚饼和汤.只顾在厨房裡骂人.不肯做哩.」

妇人在旁便道:「我说别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气.说俺娘儿两个霸拦你在这屋裡.只当吃人骂将来.」

这西门庆听了大怒.走到后边厨房裡.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剌骨.我使他来要饼.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

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刚走出厨房外.孙雪娥对著来昭妻一丈青说道:「你看.我今日晦气.早是你在旁听.我又没曾说什麽.他走将来凶神似一般.大吆小喝.把丫头采的去了.反对主子面前轻事重报.惹的走来平白地把恁一场儿.我洗著眼儿.看著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著.只休要错了脚儿.」

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複回来又打了几拳.骂道:「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他.亲耳朵听见你还骂他.」

打的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那雪娥气的在厨房裡两泪悲流.放声大哭.吴月娘正在上房.才起来梳头.因问小玉:「厨房裡乱些甚麽.」

小玉回道:「爹要饼吃了往庙上去.说姑娘骂五娘房裡春梅来.被爹听见了.踢了姑娘几脚.哭起来.」

月娘道:「也没见他.要饼吃连忙做了与他去就罢了.平白又骂他房裡丫头怎的.」

于是使小玉走到厨房.撺掇雪娥和家人媳妇忙造汤水.打发西门庆吃了.往庙上去.不题.

这雪娥气愤不过.正走到月娘房裡告诉此事.不妨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见雪娥在房裡对月娘.李娇儿说他怎的霸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还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

月娘道:「也没见你.他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他去便了.平白又骂他怎的.」

孙雪娥道:「我骂他秃也瞎也来.那顷.这丫头在娘房裡著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语.可哥今日轮到他手裡.便骄贵的这等了.」

正说著.只见小玉走到.说:「五娘在外边.」

少倾.金莲进房.望著雪娥说道:「比如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得我霸拦著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裡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

月娘道:「我也不晓的你们底事.你们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

孙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明在汉子根前戳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只留著你罢.」

那吴月娘坐著.由著他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

险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这潘金莲一直归到前边.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

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著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

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裡丫头伏侍.吃人指骂.」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时.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髮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说道:「没得大家省些事儿罢了.好交你主子惹气.」

西门庆便道:「好贼歪剌骨.我亲自听见你在厨房裡骂.你还搅缠别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

看官听说:不争今日打了孙雪娥.管教潘金莲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正是:

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当下西门庆打了雪娥.走到前边.窝盘住了金莲.袖中取出庙上买的四两珠子.递与他.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宠爱愈深.

话休饶舌.一日正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这花家就在西门庆紧隔壁.内官家摆酒.甚是丰盛.众兄弟都到了.因西门庆有事.约午后才来.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顷.西门庆来到.然后叙礼让坐.东家安西门庆居首席.两个妓女.琵琶筝琴在席前弹唱.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豔.色艺双全.但见:

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宛转.声如枝上流莺.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轻重疾徐依格调.筝排雁柱声声慢.板拍红牙字字新.

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两个唱的放下乐器.向前花枝摇颭般来磕头.西门庆呼玳安书袋内取两封赏赐.每人二钱.拜谢了下去.因问东家花子虚道:「这位姐儿上姓.端的会唱.」

东家未及答应.应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认的了.这弹筝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栏后巷吴银儿.这弹琵琶的.就是我前日说的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见放著他的亲姑娘.如何推不认的.」

西门庆笑道:「元来就是他.我六年不见.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

落后酒阑.上席来递酒.这桂姐殷勤劝酒.情话盘桓.西门庆因问:「你三妈与姐姐桂卿.在家做甚麽.怎的不来我家看看你姑娘.」

桂姐道:「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著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裡住.两三日不放来家.家中好不无人.只靠著我逐日出来供唱.好不辛苦.时常也想著要往宅裡看看姑娘.白不得个闲.爹许久怎的也不在裡边走走.几时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妈也好.」

西门庆见他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伶变.就有几分留恋之意.说道:「我今日约两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

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

西门庆道:「我不哄你.」

便向袖中取出汗巾连挑牙与香茶盒儿.递与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儿先家去先说一声.作个预备.」

西门庆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

少顷.递毕酒.约掌灯人散时分.西门庆约下应伯爵.谢希大.也不到家.骡马同送桂姐.迳进勾栏往李家去.正是:

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排列.整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西门庆等送桂姐轿子到门首.李桂卿迎门接入堂中.见毕礼数.请老妈出来拜见.不一时.虔婆扶拐而出.半边胳膊都动弹不得.见了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天麽.天麽.姐夫贵人.那阵风儿刮得你到这裡.」

西门庆笑道:「一向穷冗.没曾来得.老妈休怪.」

虔婆又向应.谢二人说道:「二位怎的也不来走走.」

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閒.今日在花家会茶.遇见桂姐.因此同西门爹送回来.快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

虔婆让三位上首坐了.一麵点茶.一面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顷.掌上灯烛.酒肴罗列.桂姐从新房中打扮出来.旁边陪坐.免不得姐妹两个金樽满泛.玉阮同调.歌唱递酒.正是: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幙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莫虚度.银缸掩映娇娥语.不到刘伶坟上去.

当下姊妹两个唱了一套.席上觥筹交错饮酒.西门庆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久闻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请歌一词.奉劝二位一杯儿酒.」

应伯爵道:「我又不当起动.借大官人馀光.洗耳愿听佳音.」

那桂姐坐著只是笑.半晌不动身.原来西门庆有心要梳笼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见识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开口说道:「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

于是西门庆便叫玳安书袋内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说道:「这些不当甚麽.权与桂姐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

桂姐连忙起身谢了.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来唱.这桂姐虽年纪不多.却色艺过人.当下不慌不忙.轻扶罗袖.摆动湘裙.袖口边搭剌著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歌唱道:驻云飞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惊动.胜似襄王一梦中.胜似襄王一梦中.

唱毕.把个西门庆喜欢的没入脚处.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裡歇了一宿.紧著西门庆要梳笼这女子.又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个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次日.使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件衣裳.要梳笼桂姐.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的侄女儿.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每人出五分分子.都来贺他.铺的盖的都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话下.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