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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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朔风天.琼瑶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情.想在彤云内.

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残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话说西门庆归后边.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还未起来.有来兴儿进来说:「搭彩匠外边伺候.请问拆棚.」

西门庆骂了来兴儿几句.说:「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顾问怎的.」

搭彩匠一面卸下席绳松条.送到对门房子裡堆放不题.玉箫进房说:「天气好不阴的重.」

西门庆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来.月娘便说:「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阴.大睡回儿也好.慌的老早爬起去做甚麽.就是今日不往衙门裡去也罢了.」

西门庆道:「我不往衙门裡去.只怕翟亲家那人来讨书.」

月娘道:「既是恁说.你起去.我去叫丫鬟熬下粥等你吃.」

西门庆也不梳头洗面.披著绒衣.戴著毡巾.径走到花园裡书房中.

原来自从书童去了.西门庆就委王经管花园书房.春鸿便收拾大厅前书房.冬月间.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中坐.那裡烧下地炉暖炕.地平上又放著黄铜火盆.放下油单绢暖帘来.明间内摆著夹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裡面笔砚瓶梅.琴书潇洒.西门庆进来.王经连忙向流金小篆炷爇龙涎.西门庆使王经:「你去叫来安儿请你应二爹去.」

王经出来吩咐来安儿请去了.只见平安走来对王经说:「小周儿在外边伺候.」

王经走入书房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叫进小周儿来.磕了头.说道:「你来得好.且与我篦篦头.捏捏身上.」

因说:「你怎一向不来.」

小周儿道:「小的见六娘没了.忙.没曾来.」

西门庆于是坐在一张醉翁椅上.打开头髮教他整理梳篦.只见来安儿请的应伯爵来了.头戴氊帽.身穿绿绒袄子.脚穿一双旧皂靴棕套.掀帘子进来唱喏.西门庆正篦头.说道:「不消声喏.请坐.」

伯爵拉过一张椅子来.就著火盆坐下.西门庆道:「你今日如何这般打扮.」

伯爵道:「你不知.外边飘雪花儿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鸡也叫了.今日白爬不起来.不是大官儿去叫.我还睡哩.哥.你好汉.还起的早.若是我.成不的.」

西门庆道:「早是你看著.我怎得个心闲.自从发送他出去了.又乱著接黄太尉.念经.直到如今.今日房下说:『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记挂著翟亲家人来讨回书.又看著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发韩伙计和小价起身.丧事费劳了人家.亲朋罢了.士大夫官员.你不上门谢谢孝.礼也过不去.」

伯爵道:「正是.我愁著哥谢孝这一节.少不的只摘拨谢几家要紧的.胡乱也罢了.其馀相厚的.若会见.告过就是了.谁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罢.」

正说著.只见画童儿拿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过一盏.拿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说道:「好东西.滚热.」

呷在口裡.香甜美味.那消气力.几口就喝没了.西门庆直待篦了头.又教小周儿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顾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盏儿.倒也滋补身子.」

西门庆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

那伯爵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又一吸而尽.西门庆取毕耳.又叫小周儿拿木滚子滚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伯爵问道:「哥滚著身子.也通泰自在麽.」

西门庆道:「不瞒你说.象我晚夕身上常发酸起来.腰背疼痛.不著这般按捏.通了不得.」

伯爵道:「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

西门庆道:「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送了我一罐儿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合与圣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这两日心上乱.也还不曾吃.你们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此事.自从他死了.谁有甚麽心绪理论此事.」

正说著.只见韩道国进来.作揖坐下.说:「刚才各家都来会了.船已雇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

西门庆吩咐:「甘伙计攒下帐目.兑了银子.明日打包.」

因问:「两边铺子裡卖下多少银两.」

韩道国说:「共凑六千馀两.」

西门庆道:「兑二千两一包.著崔本往湖州买绸子去.那四千两.你与来保往松江贩布.过年赶头水船来.你每人先拿五两银子.家中收拾行李去.」

韩道国道:「又一件:小人身从郓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纳官钱如何处.」

西门庆道:「怎的不纳官钱.象来保一般也是郓王差事.他每月只纳三钱银子.」

韩道国道:「保官儿那个.亏了太师老爷那边文书上注过去.便不敢缠扰.小人乃是祖役.还要勾当余丁.」

西门庆道:「既是如此.你写个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说.把你名字注销.常远纳官钱罢.你每月只委人打米就是了.」

韩伙计作揖谢了.伯爵道:「哥.你替他处了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

少顷.小周滚毕身上.西门庆往后边梳头去了.吩咐打发小周儿吃点心.

良久.西门庆出来.头戴白绒忠靖冠.身披绒氅.赏了小週三钱银子.又使王经:「请你温师父来.」

不一时.温秀才峨冠博带而至.叙礼已毕.左右放桌儿.拿粥来.伯爵与温秀才上坐.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西门庆吩咐来安儿:「再取一盏粥.一双筷儿.请姐夫来吃粥.」

不一时.陈敬济来到.头戴孝巾.身穿白绸道袍.与伯爵等作揖.打横坐下.须臾吃了粥.收下家火去.韩道国起身去了.西门庆因问温秀才:「书写了不曾.」

温秀才道:「学生已写稿在此.与老先生看过.方可誊真.」

一面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其书曰:寓清河眷生西门庆端肃书複大硕德柱国云峰老亲丈大人先生台下:自从京邸邂逅.不觉违越光仪.倏忽半载.生不幸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远致赙仪.兼领悔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时官守责成有所疏陋之处.企仰门牆有负荐拔耳.又赖在老爷钧前常为锦覆.则生始终蒙恩之处.皆亲家所赐也.今因便鸿谨候起居.不胜驰恋.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扬州绉纱汗巾十方.色绫汗巾十方.拣金挑牙二十付.乌金酒钟十个.少将远意.希笑纳.

西门庆看毕.即令陈敬济书房内取出人事来.同温秀才封了.将书誊写锦笺.弥封停当.印了图书.另外又封五两白银与下书人王玉.不在话下.

一回见雪下的大了.西门庆留下温秀才在书房中赏雪.揩抹桌儿.拿上案酒来.只见有人在暖帘外探头儿.西门庆问是谁.王经说:「是郑春.」

西门庆叫他进来.那郑春手内拿著两个盒儿.举的高高的.跪在当面.上头又搁著个小描金方盒儿.西门庆问是甚麽.郑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与六娘念经辛苦了.没甚麽.送这两盒儿茶食儿来.与爹赏人.」

揭开.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郑春道:「此是月姐亲手拣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来孝顺爹.」

西门庆道:「昨日多谢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费心又送这个来.」

伯爵道:「好呀.拿过来.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如今又是一个女儿会拣了.」

先捏了一个放在口内.又拈了一个递与温秀才.说道:「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希奇物.胜活十年人.」

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

西门庆又问:「那小盒儿内是甚麽.」

郑春悄悄跪在西门庆跟前.递上盒儿.说:「此是月姐捎与爹的物事.」

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儿上.揭开才待观看.早被伯爵一手挝过去.打开是一方回纹锦同心方胜桃红绫汗巾儿.裡面裹著一包亲口嗑的瓜仁儿.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将瓜仁两把喃在口裡都吃了.比及西门庆用手夺时.只剩下没多些儿.便骂道:「怪狗才.你害馋痨馋痞.留些儿与我见见儿.也是人心.」

伯爵道:「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的够了.」

西门庆道:「温先儿在此.我不好骂出来.你这狗才.忒不象模样.」

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经把盒儿掇到后边去.

不一时.杯盘罗列.筛上酒来.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儿来说:「李智.黄四关了银子.送银子来了.」

西门庆问多少.玳安道:「他说一千两.馀者再一限送来.」

伯爵道:「你看这两个天杀的.他连我也瞒了不对我说.嗔道他昨日你这裡念经他也不来.原来往东平府关银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这两个光棍.他揽的人家债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边徐内相发恨.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却不难为哥的本钱.」

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麽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把他小厮提在监裡坐著.不怕他不与我银子.」

一面教陈敬济:「你拿天平出去收兑了他的就是了.我不出去罢.」

良久.陈敬济走来回话说:「银子已兑足一千两.交入后边.大娘收了.黄四说.还要请爹出去说句话儿.」

西门庆道:「你只说我陪著人坐著哩.左右他只要捣合同.教他过了二十四日来罢.」

敬济道:「不是.他说有桩事儿要央烦爹.」

西门庆道:「甚麽事.等我出去.」

一面走到厅上.那黄四磕头起来.说:「银子一千两.姐夫收了.余者下单我还.小人有一桩事儿央烦老爹.」

说著磕在地下哭了.西门庆拉起来道:「端的有甚麽事.你说来.」

黄四道:「小的外父孙清.搭了个伙计冯二.在东昌府贩绵花.不想冯二有个儿子冯淮.不守本分.要便锁了门出去宿娼.那日把绵花不见了两大包.被小人丈人说了两句.冯二将他儿子打了两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厮打起来.把孙文相牙打落了一个.他亦把头磕伤.被客伙中解劝开了.不想他儿子到家.迟了半月.破伤风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绰号白千金.专一与强盗做窝主.教唆冯二.具状在巡按衙门朦胧告下来.批雷兵备老爹问.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閒.转委本府童推官问.白家在童推官处使了钱.教邻见人供状.说小人丈人在旁喝声来.如今童推官行牌来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万垂怜.讨封书对雷老爹说.宁可监几日.抽上文书去.还见雷老爹问.就有生路了.他两人厮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冯二打来.何必独赖孙文相一人身上.」

西门庆看了说帖.写著:「东昌府见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

因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裡吃酒.我只会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写书与他.」

黄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说:「老爹若不可怜见.小的丈人子父两个就都是死数了.如今随孙文相出去罢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来.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岁.家下无人.冬寒时月再放在监裡.就死罢了.」

西门庆沉吟良久.说:「也罢.我转央钞关钱老爹和他说说去~与他是同年.都是壬辰进士.」

黄四又磕下头去.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与西门庆.腰裡就解两封银子来.西门庆不接.说道:「我那裡要你这行钱.」

黄四道:「老爹不稀罕.谢钱老爹也是一般.」

西门庆道:「不打紧.事成我买礼谢他.」

正说著.只见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说:「哥.休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閒时不烧香.忙时抱佛腿.昨日哥这裡念经.连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

那黄四便与伯爵唱喏.说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杀人哩.我因这件事.整走了这半月.谁得閒来.昨日又去府裡领这银子.今日一来交银子.就央说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这礼物.还是不下顾小人.」

伯爵看见一百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因问:「哥.你替他去说不说.」

西门庆道:「我与雷兵备不熟.如今要转央钞关钱主政替他说去.到明日.我买分礼谢老钱就是了.又收他礼做甚麽.」

伯爵道:「哥.你这等就不是了.难道他来说人情.哥你倒陪出礼去谢人.也无此道理.你不收.恰似嫌少的一般.你依我收下.虽你不稀罕.明日谢钱公也是一般.黄四哥在这裡听著: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这一回求了书去.难得两个都没事出来.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钱.你在院裡老实大大摆一席酒.请俺们耍一日就是了.」

黄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费心.小人摆酒不消说.还叫俺丈人买礼来.磕头酬谢你老人家.不瞒说.我为他爷儿两个这一场事.昼夜替他走跳.还寻不出个门路来.老爹再不可怜怎了.」

伯爵道:「傻瓜.你搂著他女儿.你不替他上紧谁上紧.」

黄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

西门庆被伯爵说著.把礼帖收了.说礼物还令他拿回去.黄四道:「你老人家没见好大事.这般多计较.」

就往外走.伯爵道:「你过来.我和你说:你书几时要.」

黄四道:「如今紧等著救命.望老爹今日写了书.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儿同去走遭.不知差那位大官儿去.我会他会.」

西门庆道:「我就替你写书.」

因叫过玳安来吩咐:「你明日就同黄大官一路去.」

那黄四见了玳安.辞西门庆出门.走到门首.问玳安要盛银子的褡裢.玳安进入后边.月娘房裡正与玉箫.小玉裁衣裳.见玳安站著等褡裢.玉箫道:「使著手.不得閒誊.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

玳安道:「黄四等紧著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你誊誊与他罢.」

月娘便说:「你拿与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著.」

玉箫道:「银子还在床地平上掠著不是.」

走到里间.把银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褡裢来.说:「拿了去.怪囚根子.那个吃了他这条褡裢.只顾立叮蚂蝗的要.」

玳安道:「人家不要.那个好来取的.」

于是拿了出去.走到仪门首.还抖出三两一块麻姑头银子来.原来纸包破了.怎禁玉箫使性子那一倒.漏下一块在褡裢底内.玳安道:「且喜得我拾个白财.」

于是褪入袖中.到前边递与黄四.约会下明早起身.

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不题.一面觑那门外下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旁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微」正唱著.只见琴童进来说:「韩大叔教小的拿了这个帖儿与爹瞧.」

西门庆看了.吩咐:「你就拿往门外任医官家.替他说说去.央他明日到府中承奉处替他说说.注销差事.」

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罢.」

西门庆道:「明早去也罢.」

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烫麵蒸饼.连陈敬济共四人吃了.西门庆教王经盒盘儿拿两碗下饭.一盘点心与郑春吃.又赏了他两大钟酒.郑春跪禀:「小的吃不的.」

伯爵道:「傻孩子.冷呵呵的.你爹赏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来.」

郑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

伯爵道:「你只吃一钟罢.那一钟我教王经替你吃罢.」

王经说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

伯爵道:「你这傻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罢.休说一个大分上.自古长者赐.少者不敢辞.」

一面站起来说:「我好歹教你吃这一杯.」

那王经捏著鼻子.一吸而饮.西门庆道:「怪狗才.小行货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

还剩下半盏.应伯爵教春鸿替他吃了.就要令他上来唱南曲.西门庆道:「咱每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

于是教王经取过骰盆儿.「就是温老先儿先起.」

温秀才道:「学生岂敢僭.还从应老翁来.」

因问:「老翁尊号.」

伯爵道:「在下号南坡.」

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牆底下那裡泼去.因起号叫做『南泼』.」

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点水边之『发』.这『坡』字却是『土』字旁边著个『皮』字.」

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得著.他娘子镇日著皮子缠著哩.」

温秀才笑道:「岂有此说.」

伯爵道:「葵轩.你不知道.他自来有些快伤叔人家.」

温秀才道:「自古言不亵不笑.」

伯爵道:「老先儿.误了咱每行令.只顾和他说甚麽.他快屎口伤人.你就在手.不劳谦逊.」

温秀才道:「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就照依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

温秀才掷了个么点.说道:「学生有了:雪残鸂?亦多时.」

推过去.该应伯爵行.掷出个五点来.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来.说:「逼我老人家命也.」

良久.说道:「可怎的也有了.」

说道:「雪裡梅花雪裡开.~好不好.」

温秀才道:「南老说差了.犯了两个『雪』字.头上多了一个『雪』字.」

伯爵道:「头上只小雪.后来下大雪来了.」

西门庆道:「这狗才.单管胡说.」

教王经斟上大钟.春鸿拍手唱南曲〖驻马听〗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遥阻归槎.

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果食.内有一碟酥油泡螺.又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桔叶裹著.伯爵拈将起来.闻著喷鼻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

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

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

伯爵道:「待要说是梅酥丸.裡面又有核儿.」

西门庆道:「狗才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著.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和蜜炼製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桔叶包裹.才有这般美味.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酥丸更妙.」

伯爵道:「你不说.我怎的晓得.」

因说:「温老先儿.咱再吃个儿.」

教王经:「拿张纸儿来.我包两丸儿.到家捎与你二娘吃.」

又拿起泡螺儿来问郑春:「这泡螺儿果然是你家月姐亲手拣的.」

郑春跪下说:「二爹.莫不小的敢说谎.不知月姐费了多少心.只拣了这几个儿来孝顺爹.」

伯爵道:「可也亏他.上头纹溜.就象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

西门庆道:「我儿.此物不免使我伤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

伯爵道:「我头裡不说的.我愁甚麽.死了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鑽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都是妙人儿.」

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著伯爵打.说:「你这狗才.单管只胡说.」

温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

伯爵道:「老先儿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

西门庆道:「我是他家二十年旧孤老.」

陈敬济见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

须臾.伯爵饮过大钟.次该西门庆掷骰儿.于是掷出个七点来.想了半日说:「我说〖香罗带〗上一句唱:『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说差了.此在第九个字上了.且吃一大钟.」

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银衢花钟.放在西门庆面前.教春鸿唱.说道:「我的儿.你肚子裡裹枣核解板儿~能有几句.」

春鸿又拍手唱了一个.看看饮酒至昏.掌烛上来.西门庆饮过.伯爵道:「姐夫不在.温老先生你还该完令.」

温秀才拿起骰儿.掷出个么点.想了想.见壁上挂著一幅吊屏.泥金书一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

就说了末后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发出来的.该吃一大钟.」

春鸿斟上.那温秀才不胜酒力.坐在椅上只顾打盹.起来告辞.伯爵还要留他.西门庆道:「罢罢.老先儿他斯文人.吃不的.」

令画童儿:「你好好送你温师父那边歇去.」

温秀才得不的一声.作别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轩不济.吃了多少酒儿.就醉了.」

于是又饮够多时.伯爵起身说:「地下滑.我也酒够了.」

因说:「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书去.」

西门庆道:「你不见我交与他书.明日早去了.」

伯爵掀开帘子.见天阴地下滑.旋要了个灯笼.和郑春一路去.西门庆又与了郑春五钱银子.盒内回了一罐衣梅.捎与他姐姐郑月儿吃.临出门.西门庆因戏伯爵:「你哥儿两个好好去.」

伯爵道:「你多说话.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郑月儿那小淫妇儿答话去.」

说著.琴童送出门去了.

西门庆看收了傢伙.扶著来安儿.打灯笼入角门.从潘金莲门首过.见角门关著.悄悄就往李瓶儿房裡来.弹了弹门.绣春开了门.来安就出去了.西门庆进入明间.见李瓶儿影.就问:「供养了羹饭不曾.」

如意儿就出来应道:「刚才我和姐供养了.」

西门庆椅上坐了.迎春拿茶来吃了.西门庆令他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在这房裡歇.连忙收拾床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洞洞的.打发他歇下.绣春把角门关了.都在明间地平上支著板凳.打铺睡下.西门庆要茶吃.两个已知科范.连忙撺掇奶子进去和他睡.老婆脱衣服鑽入被窝内.西门庆乘酒兴服了药.那话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来.极力鼓捣.没高低扇磞.扇磞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达达」不绝.夜静时分.其声远聆数室.西门庆见老婆身上如绵瓜子相似.用一双胳膊搂著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窝内咂鸡巴.老婆无不曲体承奉.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淨.我搂著你.就如和他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

老婆道:「爹没的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奴婢男子汉已没了.爹不嫌丑陋.早晚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够了.」

西门庆便问:「你年纪多少.」

老婆道:「我今年属免的.三十一岁了.」

西门庆道:「你原来小我一岁.」

见他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心下甚喜.早晨起来.老婆伏侍拿鞋袜.打发梳洗.极尽殷勤.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问西门庆讨葱白绸子:「做披袄子.与娘穿孝.」

西门庆一一许他.就教小厮铺子裡拿三匹葱白绸来:「你每一家裁一件.」

瞒著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甚麽不与他.

次日.潘金莲就打听得知.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大姐姐.你不说他几句.贼没廉耻货.昨日悄悄鑽到那边房裡.与老婆歇了一夜.饿眼见瓜皮.甚麽行货子.好的歹的揽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又象来旺儿媳妇子.往后教他上头上脸.甚麽张致.」

月娘道:「你们只要栽派教我说.他要了死了的媳妇子.你每背地都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每说只顾和他说.我是不管你这闲帐.」

金莲见月娘这般说.一声儿不言语.走回房去了.

西门庆早起见天晴了.打发玳安往钱主事家下书去了.往衙门回来.平安儿来禀:「翟爹人来讨书.」

西门庆打发书与他.因问那人:「你怎的昨日不来取.」

那人说:「小的又往巡抚侯爷那裡下书来.耽搁了两日.」

说毕.领书出门.西门庆吃了饭就过对门房子裡.看著兑银.打包.写书帐.二十四日烧纸.打发韩伙计.崔本并后生荣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边去.写了一封书捎与苗小湖.就谢他重礼.

看看过了二十五六.西门庆谢毕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饭坐的.月娘便说:「这出月初一日.是乔亲家长姐生日.咱也还买份礼儿送了去.常言先亲后不改.莫非咱家孩儿没了.就断礼不送了.」

西门庆道:「怎的不送.」

于是吩咐来兴买四盒礼.又是一套妆花缎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一盒花翠.写帖儿.叫王经送了去.这西门庆吩咐毕.就往花园藏春阁书房中坐的.只见玳安下了书回来回话.说:「钱老爹见了爹的帖子.随即写书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黄四儿子到东昌府兵备道下与雷老爹.雷老爹旋行牌问童推官催文书.连犯人提上去从新问理.连他家儿子孙文相都开出来.只追了十两烧埋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罚赎.複又到钞关上回了钱老爹话.讨了回帖.才来了.」

西门庆见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开回帖观看.原来雷兵备回钱主事帖子都在裡面.上写道:来谕悉已处分.但冯二已曾责子在先.何况与孙文相忿殴.彼此俱伤.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问之抵命.难以平允.量追烧埋钱十两给与冯二.相应发落.谨此回覆.

下书:「年侍生雷启元再拜.」

西门庆看了欢喜.因问:「黄四舅子在那裡.」

玳安道:「他出来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黄四来与爹磕头.黄四丈人与了小的一两银子.」

西门庆吩咐置鞋脚穿.玳安磕头而出.西门庆就歪在床炕上眠著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裡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

说毕.二人抱头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

李瓶儿顿脱.撒手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正当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

花落土埋香不见.镜空鸾影梦初醒.有诗不证: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不想早晨送了乔亲家礼.乔大户娘子使了乔通来送请帖儿.请月娘众姊妹.小厮说:「爹在书房中睡哩.」

都不敢来问.月娘在后边管待乔通.潘金莲说:「拿帖儿.等我问他去.」

于是蓦地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歪著.他一屁股就坐在旁边.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裡做甚麽.嗔道不见你.原来在这裡好睡也.」

一面说话.一面看著西门庆.因问:「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

西门庆道:「想是我控著头睡来.」

金莲道:「到只象哭的一般.」

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

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

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

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

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又六说白道起来.」

因问:「我和你说正经话~前日李大姐装椁.你每替他穿了甚麽衣服在身底下来.」

金莲道:「你问怎的.」

西门庆道:「不怎的.我问声儿.」

金莲道:「你问必有缘故.上面穿两套遍地金缎子衣服.底下是白绫袄.黄绸裙.贴身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小衣.」

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金莲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著驴肚裡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

西门庆道:「我才方梦见他来.」

金莲道:「梦是心头想.喷涕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象俺每都是可不著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想念.」

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

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著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

两个又咂了一回舌头.自觉甜唾溶心.脂满香唇.身边兰麝袭人.西门庆于是淫心辄起.搂他在怀裡.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叫妇人品箫.妇人真个低垂粉头.吞吐裹没.往来鸣咂有声.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著翠梅花钿儿.后髩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正做到美处.忽见来安儿隔帘说:「应二爹来了.」

西门庆道:「请进来.」

慌的妇人没口子叫:「来安儿贼囚.且不要叫他进来.等我出去著.」

来安儿道:「进来了.在小院内.」

妇人道:「还不去教他躲躲儿.」

那来安儿走去.说:「二爹且闪闪儿.有人在屋裡.」

这伯爵便走到松牆旁边.看雪培竹子.王经掀著软帘.只听裙子响.金莲一溜烟后边走了.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

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裡.」

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

伯爵道:「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桶出个孩儿来.白日裡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来收拾草纸被褥.叫老娘去.打紧应保又被俺家兄使了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著个人.我自家打灯笼叫了巷口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

西门庆问:「养个甚麽.」

伯爵道:「养了个小厮.」

西门庆骂道:「傻狗才.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

伯爵笑道:「是你春姨.」

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

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们有钱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个儿子锦上添花.便喜欢.俺们连自家还多著个影儿哩.要他做甚麽.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没了.应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裡是不管的.大小女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儿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著.』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鑽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裡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奈何.把他一根银挖儿与了老娘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麽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裡且住几日去罢.」

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来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

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穀都著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子.对我说.等我与你处.」

伯爵道:「有甚多少.」

西门庆道:「也够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够了.又拿衣服当去.」

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不敢填数儿.随哥尊意便了.」

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什麽符儿.」

正说著.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

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吩咐:「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

王经应诺.不多时拿了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都拿了使去.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

伯爵道:「忒多了.」

西门庆道:「多的你收著.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

伯爵道:「哥说的是.」

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

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罢.」

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象你娘那样哩.」

两个戏了一回.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了.」

西门庆说:「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只认了十两烧埋钱.」

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著灯儿.那裡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稀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裡边请俺们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

这裡说话不题.

且说月娘在上房.只见孟玉楼走来.说他兄弟孟锐:「不久又起身往川广贩杂货去.今来辞辞他爹.在我屋裡坐著哩.他在那裡.姐姐使个小厮对他说声儿.」

月娘道:「他在花园书房和应二坐著哩.又说请他爹哩.头裡潘六姐到请的好.乔通送帖儿来.等著讨个话儿.到明日咱们好去不去.我便把乔通留下.打发吃茶.长等短等不见来.熬的乔通也去了.半日.只见他从前边走将来.教我问他:『你对他说了不曾.』他没的话回.只哕了一声:『我就忘了.』帖子还袖在袖子裡.原来是恁个没尾巴行货子.不知前头干甚麽营生.那半日才进来.恰好还不曾说.吃我讧了两句.往前去了.」

少顷.来安进来.月娘使他请西门庆.说孟二舅来了.西门庆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来.」

走到后边.月娘先把乔家送帖来请说了.西门庆说:「那日只你一人去罢.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来.」

月娘说:「他孟二舅来辞辞你.一两日就起身往川广去.在三姐屋裡坐著哩.」

又问:「头裡你要那封银子与谁.」

西门庆道:「应二哥房裡春花儿.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几两银子使.告我说.他第二个女儿又大.愁的要不的.」

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纪.也才见这个孩子.应二嫂不知怎的喜欢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儿与他.」

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到满月.不要饶花子.奈何他好歹发帖儿.请你们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儿怎麽模样.」

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样儿.也有鼻儿也有眼儿.莫不差别些儿.」

一面使来安请孟二舅来.

不一时.孟玉楼同他兄弟来拜见.叙礼已毕.西门庆陪他叙了回话.让至前边书房内与伯爵相见.吩咐小厮看菜儿.放桌儿筛酒上来.三人饮酒.西门庆教再取双钟箸:「对门请温师父陪你二舅坐.」

来安不一时回说:「温师父不在.望倪师父去了.」

西门庆说:「请你姐夫来坐坐.」

良久.陈敬济来.与二舅见了礼.打横坐下.西门庆问:「二舅几时起身.去多少时.」

孟锐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岁.还到荆州买纸.川广贩香蜡.著紧一二年也不止.贩毕货就来家了.此去从河南.陝西.汉州去.回来打水路从峡江.荆州那条路来.往回七八千里地.」

伯爵问:「二舅贵庚多少.」

孟锐道:「在下虚度二十六岁.」

伯爵道:「亏你年小小的.晓的这许多江湖道路.似俺们虚老了.只在家裡坐著.」

须臾添换上来.杯盘罗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时分.告辞去了.

西门庆送了回来.还和伯爵吃了一回.只见买了两座库来.西门庆委付陈敬济装库.问月娘寻出李瓶儿两套锦衣.搅金银钱纸装在库内.因向伯爵说:「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经.烧座库儿.」

伯爵道:「好快光阴.嫂子又早没了个半月了.」

西门庆道:「这出月初五日是他断七.少不的替他念个经儿.」

伯爵道:「这遭哥念佛经罢了.」

西门庆道:「大房下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许下家中走的两个女僧做首座.请几众尼僧.替他礼拜几卷忏儿罢了.」

说毕.伯爵见天晚.说道:「我去罢.只怕你与嫂子烧纸.」

又深深打恭说:「蒙哥厚情.死生难忘.」

西门庆道:「难忘不难忘.我儿.你休推梦裡睡哩.你众娘到满月那日.买礼都要去哩.」

伯爵道:「又买礼做甚.我就头著地.好歹请众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

西门庆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来.牵了来我瞧瞧.」

伯爵道:「你春姨他说来.有了儿子.不用著你了.」

西门庆道:「不要慌.我见了那奴才和他答话.」

伯爵笑的去了.

西门庆令小厮收了傢伙.走到李瓶儿房裡.陈敬济和玳安已把库装封停当.那日玉皇庙.永福寺.报恩寺都送疏来.西门庆看著迎春摆设羹饭完备.下出匾食来.点上香烛.使绣春请了吴月娘众人来.西门庆与李瓶儿烧了纸.抬出库去.教敬济看著.大门首焚化.正是:

芳魂料不随灰死.再结来生未了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