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春梅娇撒西门庆 画童哭躲温葵轩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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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相劝频携金粟杯.莫将閒事系柔怀.年年只是人依旧.处处何曾花不开.

歌咏且添诗酒兴.醉酣还命管弦来.尊前百事皆如昨.简点惟无温秀才.

话说西门庆见月娘半日不出去.又亲自进来催促.见月娘穿衣裳.方才请任医官进明间内坐下.少顷.月娘从房内出来.望上道了万福.慌的任医官躲在旁边.屈身还礼.月娘就在对面椅上坐下.琴童安放桌儿锦茵.月娘向袖口边伸玉腕.露青葱.教任医官诊脉.良久诊完.月娘又道了个万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厮拿出茶来.吃毕茶.任医官说道:「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尺脉来的浮涩.虽是胎气.有些荣卫失调.易生嗔怒.又动了肝火.如今头目不清.中膈有些阻滞烦闷.四肢之内.血少而气多.」

月娘使出琴童来说:「娘如今只是有些头疼心胀.胳膊发麻.肚腹往下坠著疼.腰酸.吃饮食无味.」

任医官道:「我已知道.说得明白了.」

西门庆道:「不瞒后溪说.房下如今见怀临月身孕.因著气恼.不能运转.滞在胸膈间.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一二.足见厚情.」

任医官道:「岂劳分付.学生无不用心.此去就奉过安胎理气和中养荣蠲痛之剂来.老夫人服过.要戒气恼.就厚味也少吃.」

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把他这胎气好生安一安.」

任医官道:「已定安胎理气.养其荣卫.不劳分付.学生自有斟酌.」

西门庆複说:「学生第三房下有些肚疼.望乞有暖宫丸药.并见赐些.」

任医官道:「学生谨领.就封过来.」

说毕起身.走到前厅院内.见许多教坊乐工伺候.因问:「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

西门庆道:「巡按宋公连两司官.请巡抚侯石泉老先生.在舍摆酒.」

这任医官听了.越发骇然尊敬.在前门揖让上马.打了恭又打恭.比寻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门庆送他回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两方手帕.使琴童骑马讨药去.

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房裡装定果盒.搽抹银器.因说:「大娘.你头裡还要不出去.怎麽他看了就知道你心中的病.」

月娘道:「甚麽好成样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罢.可是他说的:『你是我婆婆.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我还大他八个月哩.汉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儿罢了.』他不讨了他口裡话.他怎麽和我大嚷大闹.若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随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忒好听.』我死了.把他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才『拔了萝卜地皮宽」」

玉楼道:「大娘.耶嚛.耶嚛.那裡有此话.俺每就替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大娘你恼他.可知错恼了哩.」

月娘道:「他是比你没心.他一团儿心机.他怎的会悄悄听人.行动拿话儿讥讽人.」

玉楼道:「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

月娘道:「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著.那大老婆且打靠后.」

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裡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裡去麽.」

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说的.他屋裡拿猪心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谁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

玉楼道:「罢麽.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著他大妗子在这裡.你们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个裡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裡去.又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们都在这裡定果盒.忙的了不得.他到落得在屋裡躲猾儿.俺每也饶不过他.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

大妗子道:「姑娘.也罢.他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裡都不好行走的.」

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

孟玉楼抽身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去.随他来不来罢.」

玉楼道:「他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他来.」

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他头也不梳.把脸黄著.坐在炕上.玉楼道:「五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才如此这般.俺每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裡.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赔个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两下裡也难.待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

金莲道:「耶嚛.耶嚛.我拿甚麽比他.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能有多大汤水儿.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的儿.」

玉楼道:「你又说.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就是后婚老婆.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难道只恁就跟了往你家来.砍一枝.损百株.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蜢虫.蚂蚱.一例都说著.对著他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每脸上就没些血儿.他今日也觉不好意思的.只是你不去.却怎样儿的.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还有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到后边去.」

那潘金莲见他恁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䯼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来.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他不敢不来.」

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

在旁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衝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裡.随亲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说了.」

那潘金莲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著玉楼打道:「汗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

连众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楼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抖毛儿打起老娘来了.」

大妗子道:「你姐妹们笑开.恁欢喜欢喜却不好.就是俺这姑娘一时间一言半语聐䀨你们.大家厮抬厮敬.尽让一句儿就罢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还要绿叶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语.那个好说他.」

金莲道:「娘是个天.俺每是个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秃叉著心裡.」

玉楼打了他肩背一下.说道:「我的儿.你这回才像老娘养的.且休要说嘴.俺每做了这一日话.也该你来助助忙儿.」

这金莲便向炕上与玉楼装定果盒.不在话下.

琴童讨将药来.西门庆看了药贴.就叫送进来与月娘.玉楼.月娘便问玉楼:「你也讨药来.」

玉楼道:「还是前日看根儿.下首裡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对任医官说.稍带两服丸子药来我吃.」

月娘道:「你还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气了.那裡管下寒的是.」

按下后边.却说前厅宋御史先到了.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

西门庆道:「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

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

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次问及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卑职只知本府胡正堂民望素著.李知县吏事克勤.其馀不知其详.不敢妄说.」

宋御史问道:「守备周秀曾与执事相交.为人却也好不好.」

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

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监荆忠.执事何以相熟.」

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

宋御史道:「我也久闻他是个好将官.」

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铠.见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指挥.亦望公祖提拔.实卑职之沾恩惠也.」

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类本之时.不但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见任管事.」

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吏收执.分付:「到明日类本之时.呈行我看.」

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门庆又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不在话下.

正说话间.前厅鼓乐响.左右来报:「两司老爷都到了.」

慌的西门庆即出迎接.到厅上叙礼.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花园角门.众官见礼毕数.观看正中摆设大插卓一张.五老定胜方糖.高顶簇盘.甚是齐正.周围卓席俱丰胜.心中大悦.都望西门庆谢道:「生受.容当奉补.」

宋御史道:「分资诚为不足.四泉看我分上罢了.诸公不消奉补.」

西门庆道:「岂有此理.」

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来.众官又一面差官邀去.

看看等到午后.只见一匹报马来到说:「侯爷来了.」

这裡两边鼓乐一齐响起.众官都出大门迎接.宋御史只在二门裡相候.不一时.蓝旗马道过尽.侯巡抚穿大红孔雀.戴貂鼠暖耳.浑金带.坐四人大轿.直至门首下轿.众官迎接进来.宋御史亦换了大红金云白豸暖耳.犀角带.相让而入.到于大厅上.叙毕礼数.各官廷参毕.然后是西门庆拜见.侯巡抚因前次摆酒请六黄太尉.认得西门庆.即令官吏拿双红友生侯濛单拜贴.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双手接了.分付家人捧上去.一面参拜毕.宽衣上坐.众官两旁佥坐.宋御史居主位.奉毕茶.阶下动起乐来.宋御史递酒簪花.捧上尺头.随即抬下卓席来.装在盒内.差官吏送到公厅去了.然后上坐.献汤饭.割献花猪.俱不必细说.先是教坊吊队舞.撮弄百戏.十分齐整.然后才是海盐子弟上来磕头.呈上关目揭贴.侯公分付搬演〖裴晋公还带记〗唱了一折下来.又割锦缠羊.端的花簇锦攒.吹弹歌舞.箫韶盈耳.金貂满座.有诗为证:

华堂非雾亦非渐.歌遏行云酒满筵.

不但红娥垂玉佩.果然绿鬓插金蝉.

侯巡抚只坐到日西时分.酒过数巡.歌唱两折下来.令左右拿五两银子.分赏厨役.茶酒.乐工.脚下人等.就穿衣起身.众官俱送出大门.看著上轿而去.回来.宋御史与众官谢了西门庆.亦告辞而归.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乐工散了.因见天色尚早.分付把卓席休动.一面使小厮请吴大舅并温秀才.应伯爵.傅伙计.甘伙计.贲第传.陈敬济来坐.听唱.又拿下两卓酒肴.打发子弟吃了.等的人来.教他唱〖四节记〔冬景〕韩熙载夜宴陶学士〗抬出梅花来.放在两边卓上.赏梅饮酒.先是三伙计来旁坐下.不一时.温秀才也过来了.吴大舅.吴二舅.应伯爵都来了.应伯爵与西门庆唱喏:「前日空过众位嫂子.又多谢重礼.」

西门庆笑駡道:「贼天杀的狗材.你打窗户眼儿内偷瞧的你娘们好.」

伯爵道:「你休听人胡说.岂有此理.我想来也没人.」

指王经道:「就是你这贼狗骨秃儿.乾淨来家就学舌.我到明日把你这小狗骨秃儿肉也咬了.」

说毕.吃了茶.

吴大舅要到后边.西门庆陪下来.向吴大舅如此这般说:「对宋大巡已替大舅说.他看了揭贴.交付书办收了.我又与了书办三两银子.连荆大人的都放在一处.他亲口许下.到明日类本之时.自有意思.」

吴大舅听了.满心欢喜.连忙与西门庆唱喏:「多累姐夫费心.」

西门庆道:「我就说是我妻兄.他说既是令亲.我已定见过分上.」

于是同到房中.见了月娘.月娘与他哥道万福.大舅向大妗子说道:「你往家去罢了.家裡没人.如何只顾不去了.」

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过了初三日去哩.」

吴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

说毕.来到前边.同众坐下饮酒.不一时.下边戏子锣鼓响动.搬演〖韩熙载夜宴〔邮亭佳遇〕正在热闹处.忽见玳安来说:「乔亲家爹那裡.使了乔通在下边请爹说话.」

西门庆随即下席见乔通.乔通道:「爹说昨日空过亲家.爹使我送那援纳例银子来.一封三十两.另外又拿著五两与吏房使用.」

西门庆道:「我明日早封过与胡大尹.他就与了札付来.又与吏房银子做甚麽.你还带回去.」

一面分付玳安拿酒饭点心.管待乔通.打发去了.

话休饶舌.当日唱了〖邮亭〗两折.有一更时分.西门庆前边人散了.看收了家火.就进入月娘房来.大妗子正坐的.见西门庆进来.连忙往那边屋裡去了.西门庆因向月娘说:「我今日替你哥如此这般对宋巡按说.他许下除加升一级.还教他见任管事.就是指挥佥事.我刚才已对你哥说了.他好不喜欢.只在年终就题本.」

月娘便道:「没的说.他一个穷卫家官儿.那裡有二三百银子使.」

西门庆道:「谁问他要一百文钱儿.我就对宋御史说是我妻兄.他亲口既许下.无有个不做分上的.」

月娘道:「随你与他干.我不管你.」

西门庆便问玉箫:「替你娘煎了药.拿来我瞧著.打发你娘吃了罢.」

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临睡自家吃.」

那西门庆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来.问道:「你往那裡去.若是往前头去.趁早儿不要去.他头裡与我陪过不是了.只少你与他陪不是去哩.」

西门庆道:「我不往他屋裡去.」

月娘道:「你不往他屋裡去.往谁屋裡去.那前头媳妇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对著大妗子.好不拿话儿咂我.说我纵容著你要他.图你喜欢哩.你又恁没廉耻的.」

西门庆道:「你理那小淫妇儿怎的.」

月娘道:「你只依我说.今日偏不要你往前边去.也不要你在我这屋裡.你往下边李娇姐房裡睡去.随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了.」

西门庆见恁说.无法可处.只得往李娇儿房裡歇了一夜.

到次日.腊月初一日.早往衙门中同何千户发牌升厅画卯.发放公文.一早辰才来家.又打点礼物猪酒.并三十两银子.差玳安往东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礼物.即时封过札付来.西门庆在家.请了阴阳徐先生.厅上摆设猪羊酒果.烧纸还愿心毕.打发徐先生去了.因见玳安到了.看了回贴.札付上面用著许多印信.填写乔洪本府义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两盒胙肉与乔大户家.就请乔大户来吃酒.与他札付瞧.又分送与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并众伙计.每人都是一盒.不在话下.一面又发贴儿.初三日请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何千户.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王三官儿.共十位客.叫一起杂耍乐工.四个唱的.

那日孟玉楼攒了帐.递与西门庆.就交代与金莲管理.他不管了.因来问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药儿.可好些.」

月娘道:「怪的不人说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汉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头也不疼.心口也不发胀了.」

玉楼笑道:「大娘.你原来只少他一捏儿.」

连大妗子也笑了.西门庆拿了攒的帐来.又问月娘.月娘道:「该那个管.你交与那个就是了.来问我怎的.谁肯让的谁.」

这西门庆方打帐兑三十两银子.三十吊钱.交与金莲管理.不在话下.

良久.乔大户到了.西门庆陪他厅上坐的.如此这般拿胡府尹札付与他看.看见上写义官乔洪名字:「援例上纳白米三千石.以济边饷」满心欢喜.连忙向西门庆失恭致谢:「多累亲家费心.容当叩谢.」

因叫乔通:「好生送到家去.」

又说:「明日若亲家见招.在下有此冠带.就敢来陪.」

西门庆道:「初三日亲家好歹早些下降.」

一面吃茶毕.分付琴童.西厢书房裡放卓儿.「亲家请那裡坐.还暖些.」

同到书房.才坐下.只见应伯爵到了.敛了几分人情.交与西门庆.说:「此是列位奉贺哥的分资.」

西门庆接了.看头一位就是吴道官.其次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峙节.白赉光.李智.黄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门庆道:「我这边还有吴二舅.沉姨夫.门外任医官.花大哥并三个伙计.温蔡轩.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请罢.」

一面令左右收进人情去.使琴童儿:「拿马请你吴大舅来.陪你乔家亲爹坐.」

因问:「温师父在家不在.」

来安儿道:「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

不一时.吴大舅来到.连陈敬济五人共坐.把酒来斟.卓上摆列许多下饭.饮酒中间.西门庆因向吴大舅说:「乔亲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领下札付来了.容日我这裡备礼写文轴.咱每从府中迎贺迎贺.」

乔大户道:「惶恐.甚大职役.敢起动列位亲家费心.」

忽有本县衙差人送曆日来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门庆拿回贴赏赐.打发来人去了.应伯爵道:「新曆日俺每不曾见哩.」

西门庆把五十本拆开.与乔大户.吴大舅.伯爵三人分开.伯爵看了看.开年改了重和元年.该闰正月.

不说当日席间猜枚行令.饮酒至晚.乔大户先告家去.西门庆陪吴大舅.伯爵坐到起更时分方散.分付伴当:「早伺候备马.邀你何老爹到我这裡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爷.留下四名排军.与来安.春鸿两个.跟大娘轿往夏家去.」

说毕.就归金莲房中来.那妇人未等他进房.就先摘了冠儿.乱挽乌云.花容不整.朱粉懒施.浑衣儿歪在床小.叫著只不做声.西门庆便坐在床上问道:「怪小油嘴.你怎的恁个腔儿.」

也不答应.被西门庆用手拉起他来.说道:「你如何悻悻的.」

那妇人便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把脸扭著.止不住纷纷香腮上滚下泪来.那西门庆就是铁石人.也把心肠软了.连忙一隻手搂著他脖子说:「怪油嘴.好好儿的.平白你两个合甚麽气.」

那妇人半日方回说道:「谁和他合气来.他平白寻起个不是.对著人骂我是拦汉精.趁汉精.趁了你来了.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谁教你又到我这屋裡做甚麽.你守著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拦著你.说你来家.只在我这房裡缠.早是肉身听著.你这几夜只在我这屋裡睡来.白眉赤眼儿的嚼舌根.一件皮袄.也说我不问他.擅自就问汉子讨了.我是使的奴才丫头.莫不往你屋裡与你磕头去.为这小肉儿骂了那贼瞎淫妇.也说不管.偏有那些声气的.你是个男子汉.若是有主张.一拳柱定.那裡有这些闲言帐语.怪不的俺每自轻自贱.常言道:『贱裡买来贱裡卖.容易得来容易舍.』趁将你家来.与你家做小老婆.不气长.你看昨日.生怕气了他.在屋裡守著的是谁.请太医的是谁.在跟前撺拨侍奉的是谁.苦恼俺每这阴山背后.就死在这屋裡.也没个人儿来揪问.这个就是出那人的心来了.还教我含著眼泪儿.走到后边与他赔不是.」

说著.那桃花脸上止不住又滚下珍珠儿.倒在西门庆怀裡.呜呜咽咽.哭的捽鼻涕弹眼泪.西门庆一面搂抱著劝道:「罢麽.我的儿.我连日心中有事.你两家各省一句儿就罢了.你教我说谁的是.昨日要来看你.他说我来与你赔不是.不放我来.我往李娇儿房裡睡了一夜.虽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著你.」

妇人道:「罢麽.我也见出你那心来了.一味在我面上虚情假意.倒老还疼你那正经夫妻.他如今替你怀著孩子.俺每一根草儿.拿甚麽比他.」

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道:「小油嘴.休要胡说.」

只见秋菊拿进茶来.西门庆便道:「贼奴才.好乾淨儿.如何教他拿茶.」

因问:「春梅怎的不见.」

妇人道:「你还问春梅哩.他饿的还有一口游气儿.那屋裡躺著不是.带今日三四日没吃点汤水儿了.一心只要寻死在那裡.说他大娘.对著人骂了他奴才.气生气死.整哭了三四日了.」

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

妇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这西门庆慌过这边屋裡.只见春梅容妆不整.云髻歪斜.睡在炕上.西门庆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来.」

叫著他.只不做声.推睡.被西门庆双关抱将起来.那春梅从酩子裡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儿没把西门庆扫了一交.早是抱的牢.有护炕倚住不倒.春梅道:「达达.放开了手.你又来理论俺每这奴才做甚麽.也玷辱了你这两隻手.」

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大娘说了你两句儿罢了.只顾使起性儿来了.说你这两日没吃饭.」

春梅道:「吃饭不吃饭.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货儿.死便随他死了罢.我做奴才.也没干坏了甚麽事.并没教主子骂我一句儿.打我一下儿.做甚麽为这肏遍街捣遍巷的贼瞎妇.教大娘这等骂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为瞎淫妇打我五板儿.等到明日.韩道国老婆不来便罢.若来.你看我指著他一顿好骂.原来送了这瞎淫妇来.就是个祸根.」

西门庆道:「就是送了他来.也是好意.谁晓的为他合起气来.」

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气些.我好骂他.他小量人家.」

西门庆道:「我来这裡.你还不倒钟茶儿我吃.那奴才手不乾淨.我不吃他倒的茶.」

春梅道:「死了王屠.连毛吃猪.我如今走也走不动在这裡.还教我倒甚麽茶.」

西门庆道:「怪小油嘴儿.谁教你不吃些甚麽儿.」

因说道:「咱每往那边屋裡去.我也还没吃饭哩.教秋菊后边取菜儿.筛酒.烤果馅饼儿.炊鲜汤咱每吃.」

于是不由分诉.拉著春梅手到妇人房内.分付秋菊:「拿盒子后边取吃饭的菜儿去.」

不一时.拿了一方盒菜蔬来.西门庆分付春梅:「把肉鮓拆上几丝鸡肉.加上酸笋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

放下卓儿摆上.一面盛饭来.又烤了一盒果馅饼儿.西门庆和金莲并肩而坐.春梅也在旁陪著同吃.三个你一杯.我一杯.吃到一更方睡.

到次日.西门庆起早.约会何千户来到.吃了头脑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抚去了.吴月娘先送礼往夏指挥家去.然后打扮.坐大轿.排军喝道.来安.春鸿跟随来吃酒.看他娘子儿.不在话下.

且说玳安.王经看家.将到晌午时分.只见县前卖茶的王妈妈领著何九.来大门首寻问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

玳安道:「何老人家.王奶奶稀罕.今日那阵风儿吹你老人家来这裡走走.」

王婆子道:「没勾当怎好来踅门踅户.今日不因老九.为他兄弟的事.要央烦你老爹.老身还不敢来.」

玳安道:「老爷今日与侯爷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进去对五娘说声.」

进入不多时出来.说道:「俺五娘请你老人家进去哩.」

王婆道:「我敢进去.你引我引儿.只怕有狗.」

那玳安引他进入花园金莲房门首.掀开帘子.王婆进去.见妇人家常戴著卧免儿.穿著一身锦段衣裳.搽抹的粉妆玉琢.正在炕上脚登著炉台儿坐的.进去不免下礼.慌的妇人答礼.说道:「老王免了罢.」

那婆子见毕礼.坐在炕边头.妇人便问:「怎的一向不见你.」

王婆子道:「老身心中常想著娘子.只是不敢来亲近.」

问:「添了哥哥不曾.」

妇人道:「有倒好了.小产过两遍.白不存.」

问:「你儿子有了亲事来.」

王婆道:「还不曾与他寻.他跟客人淮上来家这一年多.家中积攒了些.买个驴儿.胡乱磨些面儿卖来度日.」

因问:「老爹不在家了.」

妇人道:「他今日往门外与抚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话说.」

王婆道:「何老九有桩事.央及老身来对老爹说:他兄弟何十吃贼攀了.见拿在提刑院老爹手裡问.攀他是窝主.本等与他无干.望乞老爹案下与他分豁分豁.贼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来.到明日买礼来重谢老爹.有个说贴儿在此.」

一面递与妇人.妇人看了.说道:「你留下.等你老爹来家.我与他瞧.」

婆子道:「老九在前边伺候著哩.明日教他来讨话罢.」

妇人一面叫秋菊看茶来.须臾.秋菊拿了一盏茶来.与王婆吃了.那婆子坐著.说道:「娘子.你这般受福勾了.」

妇人道:「甚麽勾了.不惹气便好.成日欧气不了在这裡.」

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湿手.这等插金戴银.呼奴使婢.又惹甚麽气.」

妇人道:「常言说得好.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著就抹著.如何没些气儿.」

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个不聪明.趁著老爹这等好时月.你受用到那裡是那裡.」

说道:「我明日使他来讨话罢.」

于是拜辞起身.妇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

那婆子道:「难为老九.只顾等我.不坐罢.改日再来看你.」

妇人也不留他留儿.就放出他来了.到了门首.又叮咛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来家我就禀.」

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来讨话罢.」

于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门庆来家.玳安便把此事禀知.西门庆到金莲房看了贴子.交付与答应的收著:「明日到衙门中禀我.」

一面又令陈敬济发初四日请人贴子.瞒著春梅.又使琴童儿送了一两银子并一盒点心到韩道国家.对著他说:「是与申二姐的.教他休恼.」

那王六儿笑嘻嘻接了.说:「他不敢恼.多上覆爹娘.衝撞他春梅姑娘.」

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来家.先拜见大妗子众人.然后见西门庆.道了万福.就告诉:「夏大人娘子见了我去.好不喜欢.今日也有许多亲邻堂客.原来夏大人有书来了.也有与你的书.明日送来与你.也只在这初六.七起身.搬取家小上京.说了又说.好歹央贲四送他到京就回来.贲四的那孩子长儿.今日与我磕头.好不出跳的好个身段儿.嗔道他旁边捧著茶把眼只顾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换的名字.叫做瑞云.『过来与你西门奶奶磕头』.他才放下茶託儿.与我磕了四个头.我与了他两枝金花儿.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欢.抬举他.也不把他当房裡人.只做亲儿女一般看他.」

西门庆道:「还是这孩子有福.若是别人家手裡.怎麽容得.不骂奴才少椒末儿.又肯抬举他.」

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碜说嘴的货.是我骂了你心爱的小姐儿了.」

西门庆笑了.说道:「他借了贲四押家小去.我线铺子教谁看.」

月娘道:「关两日也罢了.」

西门庆道:「关两日.阻了买卖.近年近节.绸绢绒线正快.如何关闭了铺子.到明日再处.」

说毕.月娘进里间脱衣裳摘头.走到那边房内.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来参见磕头.

是日.西门庆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门中去了.只见何九走来问玳安讨信.与了玳安一两银子.玳安道:「昨日爹来家.就替你说了.今日到衙门中.敢就开出你兄弟来了.你往衙门首伺候.」

何九听言.满心欢喜.一直走到衙门前去了.西门庆到衙门中坐厅.提出强盗来.每人又是一夹.二十大板.把何十开出来.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顶缺.说强盗曾在他寺内宿了一夜.正是:

张公吃酒李公醉.桑树上脱枝柳树上报.

有诗为证:

宋朝气运已将终.执掌提刑甚不公.毕竟难逃天下眼.那堪激浊与扬清.

那日西门庆家中叫了四个唱的: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齐香儿.日头晌午就来了.都到月娘房内.与月娘.大妗子众人磕头.月娘摆茶与他们吃了.正弹著乐器.唱曲儿与众人听.忽见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进房来.四个唱的都放了乐器.笑嘻嘻向前.与西门庆磕头.坐下.月娘便问:「你怎的衙门中这咱才来.」

西门庆告诉:「今日向理好几桩事情.」

因望著金莲说:「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拿了门外寺裡一个和尚顶缺.明日做文书送过东平府去.又是一起姦情事.是丈母养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岁.名唤宋得.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这女婿暗暗通姦.后因为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过去了.这一到东平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

潘金莲道:「要著我.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不多.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

西门庆道:「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

月娘道:「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独不上身.大凡还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他.」

四个唱的都笑道:「娘说的是.就是俺裡边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还使不的.休说外头人家.」

说毕.摆饭与西门庆吃了.

忽听前厅鼓乐响.荆都监来了.西门庆连忙冠带出迎.接至厅上叙礼.分宾主坐下.茶罢.如此这般告说:「宋巡按收了说贴.已慨然许下.执事恭喜.必然在迩.」

荆都监听了.又下坐作揖致谢:「老翁费心.提携之力.铭刻难忘.」

西门庆又说起:「周老总兵.生也荐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

谈话间.忽然刘薛二公公到.鼓乐迎接进来.西门太相让入厅.叙礼.二内相皆穿青缧绒蟒衣.宝石絛环.正中间坐下.次后周守备到了.一处叙话.荆都监又向周守备说:「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摆酒.曾称颂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于中.高转在即.」

周守备亦欠身致谢不尽.落后张团练.何千户.王三官.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陆续都到了.乔大户冠带青衣.四个伴当跟随.进门见毕诸公.与西门庆拜了四拜.众人问其恭喜之事.西门庆道:「舍亲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荣义官之职.」

周守备道:「四泉令亲.吾辈亦当奉贺.」

乔大户道:「蒙列位老爹盛情.岂敢动劳.」

说毕.各分次序坐下.遍递了一道茶.然后递酒上坐.锦屏前玳筵罗列.画堂内宝玩争辉.阶前动一派笙歌.席上堆满盘异果.良久.递酒安席毕.各归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来坐.西门庆道:「寻常罢了.今日在舍.权借一日陪诸公上坐.」

王三官必不得已.左边垂首坐了.须臾.上罢汤饭.下边教坊撮弄杂耍百戏上来.良久.才是四个唱的.拿著银筝玉板.放娇声当筵弹唱.正是: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寄与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当日刘内相坐首席.也赏了许多银子.饮酒为欢.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打发乐工赏钱出门.四个唱的都在月娘房内弹唱.月娘留下吴银儿过夜.打发三个唱的去.临去.见西门庆在厅上.拜见拜见.西门庆分付郑爱月儿:「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两个还来唱一日.」

郑爱月儿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儿.不叫李桂姐来唱.笑道:「爹.你兵马司倒了牆~贼走了.」

又问:「明日请谁吃酒.」

西门庆道:「都是亲朋.」

郑爱月儿道:「有应二那花子.我不来.我不要见那丑冤家怪物.」

西门庆道:「明日没有他.」

爱月儿道:「没有他才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们不来.」

说毕.磕了头去了.西门庆看著收了傢伙.回到李瓶儿那边.和如意儿睡了.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早往衙门送问那两起人犯过东平府去.回来家中摆酒.请吴道官.吴二舅.花大舅.沉姨父.韩姨夫.任医官.温秀才.应伯爵.并会众人李智.黄四.杜三哥并家中三个伙计.十二张桌儿.席中止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三个粉头递酒.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正递酒中间.忽平安儿来报:「云二叔新袭了职.来拜爹.送礼来.」

西门庆听言.忙道:「有请.」

只见云理守穿著青紵丝补服员领.冠冕著.腰系金带.后面伴当抬著礼物.先递上揭贴.与西门庆观看.上写:「新袭职山东清河右卫指挥同知门下生云理守顿首百拜.谨具土仪:貂鼠十个.海鱼一尾.虾米一包.腊鹅四隻.腊鸭十隻.油低帘二架.少申芹敬.」

西门庆即令左右收了.连忙致谢.云理守道:「在下昨日才来家.今日特来拜老爹.」

于是四双八拜.说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仪.表意而已.」

然后又与众人叙礼拜见.西门庆见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与吴二舅一桌坐了.连忙安钟箸.下汤饭.脚下人俱打发攒盘酒肉.因问起发丧替职之事.这云理守一一数言:「蒙兵部余爷怜先兄在镇病亡.祖职不动.还与了个本卫见任佥书.」

西门庆欢喜道:「恭喜恭喜.容日已定来贺.」

当日众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个唱的奉酒.须臾把云理守灌的醉了.那应伯爵在席上.如线儿提的一般.起来坐下.又与李桂姐.郑月儿彼此互相戏骂不绝.当日酒筵笑声.花攒锦簇.觥筹交错.耍顽至二更时分方才席散.打发三个唱的去了.西门庆归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来迟.正在上房摆粥吃了.穿衣要拜云理守.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在前边请爹说话.」

西门庆就知为夏龙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来厅上.只见贲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挥书来呈上.说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裡去.小人禀问老爹去不去.」

西门庆看了书中言语.无非是叙其阔别.谢其早晚看顾家小.又借贲四携送家小之事.因说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

因问:「几时起身.」

贲四道:「今早他大官儿叫了小人去.分付初六日家小准起身.小人也得半月才回来.」

说毕.把狮子街铺内钥匙交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你去.我教你吴二舅来.替你开两日罢.」

那贲四方才拜辞出门.往家中收拾行装去了.西门庆就冠冕著出门.拜云指挥去了.

那日大妗子家去.叫下轿子门首伺候.也是合当有事.月娘装了两盒子茶食点心下饭.送出门首上轿.只见画童儿小厮躲在门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厮越扯越哭起来.被月娘等听见.送出大妗子去了.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白扯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

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叫扯.他白不去.只是骂小的.」

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罢.」

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

那画童嚷平安道:「又不关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

月娘道:「你因何不去.」

那小厮又不言语.金莲道:「这贼小囚儿.就是个肉佞贼.你大娘问你.怎的不言语.被平安向前打了一个嘴巴.那小厮越发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说.怎的不去.」

正问著.只见玳安骑了马进来.月娘问道:「你爹来了.」

玳安道:「被云二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来了.要还毡巾去.」

看见画童儿哭.便问:「小大官儿.怎的号啕痛也是的.」

平安道:「对过温师父叫他不去.反哭骂起我来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叫.你仔细.有名的温屁股.他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麽挨他的.今日又躲起来了.」

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麽温屁股.」

玳安道:「娘只问他就是.」

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叫过画童儿来.只顾问他:「小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麽.你不说.看我教你大娘打你.」

逼问那小厮急了.说道:「他只要哄著小的.把他那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裡.弄和胀胀的疼起来.我说你还不快拔出来.他又不肯拔.只顾来回动.且教小的拿出.跑过来.他又来叫小的.」

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审问他.说的碜死了.我不知道.还当是好话儿.侧著耳朵儿听他.这蛮子也是个不上芦帚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你使.却背地干这个营生.」

金莲道:「大娘.那个上芦帚的肯干这营生.冷铺睡的花子才这般所为.」

孟玉楼道:「这蛮子.他有老婆.怎生这等没廉耻.」

金莲道:「他来了这一向.俺们就没见他老婆怎生样儿.」

平安道:「娘每会胜也不看见他.他但往那边去就锁了门.住了这半年.我只见他会轿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没到晚就来家了.往常几时出个门儿来.只好晚夕门首倒杩子走走儿罢了.」

金莲道:「他那老婆也是个不长俊的行货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没见个天日儿.敢每日只在屋裡坐天牢哩.」

说了回.月娘同众人回后边去了.

西门庆约莫日落时分来家.到上房坐下.月娘问道:「云伙计留你坐来.」

西门庆道:「他在家.见我去.旋放桌儿留我坐.打开一坛酒和我吃.如今卫中荆南岗升了.他就挨著掌印.明日连他和乔亲家.就是两分贺礼.众同僚都说了.要与他挂轴子.少不得教温葵轩做两篇文章.买轴子写.」

月娘道:「还缠甚麽温葵轩.鸟葵轩哩.平白安扎恁样行货子.没廉耻.传出去教人家知道.把丑来出尽了.」

西门庆听言.唬了一跳.便问:「怎麽的.」

月娘道:「你别要来问我.你问你家小厮去.」

西门庆道:「是那个小厮.」

金莲道:「情知是谁.画童贼小奴才.俺去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门首哭.如此这般.温蛮子弄他来.」

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

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画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麽.」

画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干那小营生儿.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裡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家火与他.又某日他望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爷瞧.」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他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

一面喝令画童起去.分付:「再不消过那边去了.」

那画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道:「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的晓得.这样的狗骨秃东西.平白养在家做甚麽.」

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只为写礼贴儿.饶养活著他.还教他弄乾坤儿.」

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

一面叫将平安来.分付:「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

那平安儿应诺去了.

西门庆告月娘说:「今日贲四来辞我.初六日起身.与夏龙溪送家小往东京去.我想来.线铺子没人.倒好教二舅来替他开两日儿.好不好.」

月娘道:「好不好.随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说照顾了我的兄弟.」

西门庆不听.于是使棋童儿:「请你二舅来.」

不一时.请吴二舅到.在前厅陪他吃酒坐的.把钥匙交付与他:「明日同来昭早往狮子街开铺子去.」

不在话下.

却说温秀才见画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省恐.到次日.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覆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

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画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平安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

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才从衙门中回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每不敢禀.」

这温秀才就知疏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正是:

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鲜克终.交情似水淡长浓.

自古人无千日好.果然花无摘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