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潘金莲售色赴东床 李娇儿盗财归丽院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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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倚醉无端寻旧约.却因惆怅转难胜.静中楼阁深春雨.远处帘栊半夜灯.

抱柱立时风细细.绕廊行处思腾腾.分明窗下闻裁剪.敲遍栏杆唤不应.

话说西门庆死了.首七那日.却是报国寺十六众僧人做水陆.这应伯爵约会了谢希大.花子繇.祝实念.孙天化.常峙节.白赉光七人.坐在一处.伯爵先开口说:「大官人没了.今一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今日他死了.莫非推不知道.洒土也眯眯后人眼睛儿.他就到五阎王跟前.也不饶你我.如今这等计较.你我各出一钱银子.七人共凑上七钱.办一桌祭礼.买一幅轴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抬了去.大官人灵前祭奠祭奠.少不的还讨了他七分银子一条孝绢来.这个好不好.」

众人都道:「哥说的是.」

当下每人凑出银子来.交与伯爵.整备祭物停当.买了轴子.央水秀才做了祭文.这水秀才平昔知道应伯爵这起人.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于是暗含讥刺.作就一篇祭文.伯爵众人把祭祀抬到灵前摆下.陈敬济穿孝在旁还礼.伯爵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裡晓得其中滋味.浇了奠酒.只顾把祝文宣念.其文略曰:

重和元年.岁戊戌.二月戊子期.越初三日庚寅.侍教生应伯爵.谢希大.花子繇.祝实念.孙天化.常峙节.白赉光.谨以清酌庶馐之仪.致祭于故锦衣西门大官人之灵曰:

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逢乐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裡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挠掴.逢虱虮而骚痒难当.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倡狂.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胡为罹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伸著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班鸠跌脚.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牆.再不得同席而儇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落脚.闪的人牢温郎当.今特奠兹白浊.次献寸觞.灵其不昧.来格来歆.尚享.

众人祭毕.陈敬济下来还礼.请去卷棚内三汤五割.管待出门不题.

且说那日院中李家虔婆.听见西门庆死了.铺谋定计.备了一张祭桌.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轿子来上纸吊问.月娘不出来.都是李娇儿.孟玉楼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对李娇儿说:「俺妈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这样贞节.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教你手裡有东西.悄悄教李铭稍了家去防后.你还恁傻.常言道:『扬州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拘多少时.也少不的离他家门.」

那李娇儿听记在心.

不想那日韩道国妻王六儿.亦备了张祭桌.乔素打扮.坐轿子来与西门庆烧纸.在灵前摆下祭祀.只顾站著.站了半日.白没个人儿出来陪待.原来西门庆死了.首七时分.就把王经打发家去不用了.小厮每见王六儿来.都不敢进去说.那来安儿不知就裡.到月娘房裡.向月娘说:「韩大婶来与爹上纸.在前边站了一日了.大舅使我来对娘说.」

这吴月娘心中还气忿不过.便喝骂道:「怪贼奴才.不与我走.还来甚麽韩大婶.屄大婶.贼狗攮的养汉淫妇.把人家弄的家败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还来上甚麽屄纸.」

一顿骂的来安儿摸门不著.来到灵前.吴大舅问道:「对后边说了不曾.」

来安儿把嘴谷都著不言语.问了半日.才说:「娘稍出四马儿来了.」

这吴大舅连忙进去.对月娘说:「姐姐.你怎麽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恶礼不恶.他男子汉领著咱偌多的本钱.你如何这等待人.好名儿难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出去.也是一般.做甚麽恁样的.教人说你不是.」

那月娘见他哥这样说.才不言语了.良久.孟玉楼出来.还了礼.陪他在灵前坐的.只吃一钟茶.妇人也有些省口.就坐不住.随即告辞起身去了.正是:

谁人汲得西江水.难免今朝一面羞.

那李桂卿.桂姐.吴银儿都在上房坐著.见月娘骂韩道国老婆淫妇长.淫妇短.砍一株损百枝.两个就有些坐不住.未到日落.就要家去.月娘再三留他姐儿两个:「晚夕伙计每伴宿.你每看了提偶.明日去罢.」

留了半日.桂姐.银姐不去了.只打发他姐姐桂卿家去了.到了晚夕.僧人散了.果然有许多街坊.伙计.主管.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沉姨父.花子繇.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也有二十馀人.叫了一起偶戏.在大卷棚内.摆设酒席伴宿.提演的是「孙荣.孙华杀狗劝夫」戏文.堂客都在灵旁厅内.围著帏屏.放下帘来.摆放桌席.朝外观看.李铭.吴惠在这裡答应.晚夕也不家去了.不一时.众人都到齐了.祭祀已毕.卷棚内点起烛来.安席坐下.打动鼓乐.戏文上来.直搬演到三更天气.戏文方了.

原来陈敬济自从西门庆死后.无一日不和潘金莲两个嘲戏.或在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于是赶人散一乱.众堂客都往后边去了.小厮每都收家活.这金莲赶眼错.捏了敬济一把.说道:「我儿.你娘今日成就了你罢.趁大姐在后边.咱就往你屋裡去罢.」

敬济听了.得不的一声.先往屋裡开门去了.妇人黑影裡.抽身鑽入他房内.更不答话.解开裤子.仰卧在炕上.双凫飞首.教陈敬济好耍.正是:

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

真个是:

二载相逢.一朝配偶.数年姻眷.一旦和谐.一个柳腰款摆.一个玉茎忙舒.耳边诉雨意云情.枕上说山盟海誓.莺恣蝶采.旖妮搏弄百千般.狂雨羞云.娇媚施逞千万态.一个不住叫亲亲.一个搂抱呼达达.得多少柳色乍翻新样绿.花容不减旧时红.

霎时云雨了毕.妇人恐怕人来.连忙出房.往后边去了.到次日.这小伙儿尝著这个甜头儿.早辰走到金莲房来.金莲还在被窝裡未起来.从窗眼裡张看.见妇人被拥红云.粉腮印玉.说道:「好管库房的.这咱还不起来.今日乔亲家爹来上祭.大娘分付把昨日摆的李三.黄四家那祭桌收进来罢.你快些起来.且拿钥匙出来与我.」

妇人连忙教春梅拿钥匙与敬济.敬济先教春梅楼上开门去了.妇人便从窗眼裡递出舌头.两个咂了一回.正是得多少脂香满口涎空咽.甜唾顒心溢肺奸.有词为证:

恨杜鹃声透珠帘.心似针签.情似胶粘.我则见笑脸腮窝愁粉黛.瘦损春纤宝髻乱.云松翠钿.睡颜酡.玉减红添.檀口曾沾.到如今唇上犹香.想起来口内犹甜.

良久.春梅楼上开了门.敬济往前边看搬祭祀去了.不一时.乔大户家祭来摆下.乔大户娘子并乔大户许多亲眷.灵前祭毕.吴大舅.吴二舅.甘伙计陪侍.请至卷棚内管待.李铭.吴惠弹唱.那日郑爱月儿家也来上纸弔孝.月娘俱令玉楼打发了孝裙束腰.后边与堂客一同坐的.郑爱月儿看见李桂姐.吴银姐都在这裡.便嗔他两个不对他说:「我若知道爹没了.有个不来的.你每好人儿.就不会我会儿去.」

又见月娘生了孩儿.说道:「娘一喜一忧.惜乎爹只是去世太早了些儿.你老人家有了主儿.也不愁.」

月娘俱打发了孝.留坐至晚方散.

到二月初三日.西门庆二七.玉皇庙吴道官十六众道士.在家念经做法事.那日衙门中何千户作创.约会了刘.薛二内相.周守备.荆都统.张团练.云指挥等数员武官.合著上了坛祭.月娘这裡请了乔大户.吴大舅.应伯爵来陪待.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弹唱.卷棚管待去了.俱不必细说.到晚夕念经送亡.月娘分付把李瓶儿灵床连影抬出去.一把火烧了.将箱笼都搬到上房内堆放.奶子如意儿并迎春收在后边答应.把绣春与了李娇儿房内使唤.将李瓶儿那边房门.一把锁锁了.可怜正是:

画栋雕樑犹未干.堂前不见痴心客.

有诗为证:

襄王台下水悠悠.一种相思两样愁.月色不如人事改.夜深还到粉牆头.

那时李铭日日假以孝堂助忙.暗暗教李娇儿偷转东西与他掖送到家.又来答应.常两三夜不往家去.只瞒过月娘一人眼目.吴二舅又和李娇儿旧有首尾.谁敢道个不字.初九日念了三七经.月娘出了暗房.四七就没曾念经.十二日.陈敬济破了土回来.二十日早发引.也有许多冥器纸札.送殡之人终不似李瓶儿那时稠密.临棺材出门.也请了报恩寺朗僧官起棺.坐在轿上.捧的高高的.念了几句偈文.念毕.陈敬济摔破纸盆.棺材起身.阖家大小孝眷放声号哭.吴月娘坐魂轿.后面坐堂客上轿.都围随材走.径出南门外五裡原祖茔安厝.陈敬济备了一匹尺头.请云指挥点了神主.阴阳徐先生下了葬.众孝眷掩土毕.山头祭桌.可怜通不上几家.只是吴大舅.乔大户.何千户.沉姨夫.韩姨夫与众伙计五六处而已.吴道官还留下十二众道童回灵.安于上房明间正寝.阴阳洒扫已毕.打发众亲戚出门.吴月娘等不免伴夫灵守孝.一日暖了墓回来.答应班上排军节级.各都告辞回衙门去了.西门庆五七.月娘请了薛姑子.王姑子.大师父.十二众尼僧.在家诵经礼忏.超度夫主生天.吴大妗子并吴舜臣媳妇.都在家中相伴.

原来出殡之时.李桂卿同桂姐在山头.悄悄对李娇儿如此这般:「妈说.你摸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甚麽.教你一场嚷乱.登开了罢.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裡便图出身.你在这裡守到老死.也不怎麽.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火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

这李娇儿听记在心.过了西门庆五七之后.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莲对孙雪娥说.出殡那日.在坟上看见李娇儿与吴二舅在花园小房内.两个说话来.春梅孝堂中又亲眼看见李娇儿帐子后递了一包东西与李铭.塞在腰裡.转了家去.嚷的月娘知道.把吴二舅骂了一顿.赶去铺子裡做买卖.再不许进后边来.分付门上平安.不许李铭来往.这花娘恼羞变成怒.正寻不著这个由头儿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请孟玉楼.不请他.就恼了.与月娘两个大闹大嚷.拍著西门庆灵床子.啼啼哭哭.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头来报与月娘.月娘慌了.与大妗子计议.请将李家虔婆来.要打发他归院.虔婆生怕留下他衣服头面.说了几句言语:「我家人在你这裡做小伏低.顶缸受气.好容易就开交了罢.须得几十两遮羞钱.」

吴大舅居著官.又不敢张主.相讲了半日.教月娘把他房中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尽与他.打发出门.只不与他元宵.绣春两个丫头去.李娇儿生死要这两个丫头.月娘生死不与他.说道:「你倒好.买良为娼.」

一句慌了鸨子.就不敢开言.变做笑吟吟脸儿.拜辞了月娘.李娇儿坐轿子.抬的往家去了.

看官听说.院中唱的.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早辰张风流.晚夕李浪子.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弃旧怜新.见钱眼开.自然之理.饶君千般贴恋.万种牢笼.还锁不住他心猿意马.不是活时偷食抹嘴.就是死后嚷闹离门.不拘几时.还吃旧锅粥去了.正是:

蛇入筒中曲性在.鸟出笼轻便飞腾.

有诗为证:

堪笑烟花不久长.洞房夜夜换新郎.两隻玉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

造就百般娇豔态.生成一片假心肠.饶君总有牢笼计.难保临时思故乡.

月娘打发李娇儿出门.大哭了一场.众人都在旁解劝.潘金莲道:「姐姐.罢.休烦恼了.常言道.娶淫妇.养海青.食水不到想海东.这个都是他当初干的营生.今日教大姐姐这等惹气.」

家中正乱著.忽有平安来报:「巡盐蔡老爹来了.在厅上坐著哩.我说家老爹没了.他问没了几时了.我回正月二十一日病故.到今过了五七.他问有灵没灵.我回有灵.在后边供养著哩.他要来灵前拜拜.我来对娘说.」

月娘分付:「教你姐夫出去见他.」

不一时.陈敬济穿上孝衣出去.拜见了蔡御史.良久.后边收拾停当.请蔡御史进来西门庆灵前参拜了.月娘穿著一身重孝.出来回礼.再不交一言.就让月娘说:「夫人请回房.」

又向敬济说道:「我昔时曾在府相扰.今差满回京去.敬来拜谢拜谢.不期作了故人.」

便问:「甚麽病症.」

陈敬济道:「是痰火之疾.」

蔡御史道:「可伤.可伤.」

即唤家人上来.取出两匹杭州绢.一双绒袜.四尾白鲞.四罐蜜饯.说道:「这些微礼.权作奠仪罢.」

又拿出五十两一封银子来.「这个是我向日曾贷过老先生些厚惠.今积了些俸资奉偿.以全终始之交.」

分付平安道:「大官.交进房去.」

敬济道:「老爹忒多计较了.」

月娘说:「请老爹前厅坐.」

蔡御史道:「也不消坐了.拿茶来.吃了一钟就是了.」

左右须臾拿茶上来.蔡御史吃了.扬长起身上轿去了.月娘得了这五十两银子.心中又是那欢喜.又是那惨戚.想有他在时.似这样官员来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咱晚.今日他伸著脚子.空有家私.眼看著就无人陪待.正是:

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

话说李娇儿到家.应伯爵打听得知.报与张二官知.就拿著五两银子来.请他歇了一夜.原来张二官小西门庆一岁.属兔的.三十二岁了.李娇儿三十四岁.虔婆瞒了六岁.只说二十八岁.教伯爵瞒著.使了三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实念.孙寡嘴依旧领著王三官儿.还来李家行走.与桂姐打热.不在话下.

伯爵.李三.黄四借了徐内相五千两银子.张二官出了五千两.做了东平府古器这批钱粮.逐日宝鞍大马.在院内摇摆.张二官见西门庆死了.又打点了上千两金银.往东京寻了枢密院郑皇亲人情.对堂上朱太尉说.要讨提刑所西门庆这个缺.家中收拾买花园.盖房子.应伯爵无日不在他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与他.说:「他家中还有第五个娘子潘金莲.排行六姐.生的上画儿般标緻.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拆牌道字.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写的一笔好字.弹的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岁.比唱的还乔.」

说的那张二官心中火动.巴不的就要了他.便问道:「莫非是当初卖炊饼的武大郎那老婆麽.」

伯爵道:「就是他.占来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

张二官道:「累你打听著.待有嫁人的声口.你来对我说.等我娶了罢.」

伯爵道:「我身子裡有个人.在他家做家人.名来爵儿.等我对他说.若有出嫁声口.就来报你知道.难得你娶过他这个人来家.也强似娶个唱的.当时西门庆大官人在时.为娶他.不知费了许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说不的.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有了这般势耀.不得此女貌.同享荣华.枉自有许多富贵.我只叫来爵儿密密打听.但有嫁人的风缝儿.凭我甜言美语.打动春心.你却用几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尽你受用便了.」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帮閒子弟.极是势利小人.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有诗为证:

昔年音气似金兰.百计趋奉不等閒.自从西门身死后.纷纷谋妾伴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