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韩爱姐路遇二捣鬼 普静师幻度孝哥儿

2019年8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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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

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

话说韩道国与王六儿.归到谢家酒店内.无女儿.道不得个坐吃山崩.使陈三儿去.又把那何官人勾来续上.那何官人见地方中没了刘二.除了一害.依旧又来王六儿家行走.和韩道国商议:「你女儿爱姐.只是在府中守孝.不出来了.等我卖尽货物.讨了赊帐.你两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罢.省得在此做这般道路.」

韩道国说:「官人下顾.可知好哩.」

一日卖尽了货物.讨上赊帐.雇了船.同王六儿跟往湖州去了.不题.

却表爱姐在府中.与葛翠屏两个持贞守节.姊妹称呼.甚是合当.白日裡与春梅做伴儿在一处.那时金哥儿大了.年方六岁.孙二娘所生玉姐年长十岁.相伴两个孩儿.便没甚事做.

谁知自从陈敬济死后.守备又出征去了.这春梅每日珍馐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照的无般不有.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因见李安一条好汉.只因打杀张胜.巡风早晚十分小心.

一日.冬月天气.李安正在监狱内上宿.忽听有人敲后门.忙问道:「是谁.」

只闻叫道:「你开门则个.」

李安连忙开了房门.却见一个人抢入来.闪身在灯光背后.李安看时.却认得是养娘金匮.李安道:「养娘.你这咱晚来有甚事.」

金匮道:「不是我私来.裡边奶奶差出我来的.」

李安道:「奶奶叫你来怎麽.」

金匮笑道:「你好不理会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来与你.」

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与你.包内又有几件妇女衣服与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爷行李车辆.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吃张胜那厮杀了.」

说毕.留下衣服.出门走了两步.又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

又取出一锭五十两大元宝来.撇与李安自去了.

当夜踌躇不决.次早起来.径拿衣服到家与他母亲.做娘的问道:「这东西是那裡的.」

李安把夜来事说了一遍.做母亲的听言叫苦:「当初张胜干坏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东西与你.却是甚麽意思.我今六十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爹爹.满眼只看著你.若是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早便不要去了.」

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来叫.如何答应.」

婆婆说:「我只说你感冒风寒病了.」

李安道:「终不成不去.惹老爷不见怪麽.」

做娘的便说:「你且投到你叔叔.山东夜叉李贵那裡住上几个月.再来看事故何如.」

这李安终是个孝顺的男子.就依著娘的话.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贵去了.春梅以后见李安不来.三.四.五次使小伴当来叫.婆婆初时答应家中染病.次后见人来验看.才说往原籍家中.讨盘缠去了.这春梅终是恼恨在心不题.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腊尽阳回.正月初旬天气.统制领兵一万三千.在东昌府屯住已久.使家人周忠.捎书来家.教搬取春梅.孙二娘.并金哥.玉姐家小上车.止留下周忠:「东庄上请你二爷看守宅子.」

原来统制还有个族弟周宣.在庄上住.周忠在府中.与周宣.葛翠屏.韩爱姐看守宅子.周仁与众军牢保定车辆.往东昌府来.此一去.不为身名离故土.争知此去少回程.有词一篇.单道周统制果然是一员好将材.当此之时.中原荡扫.志欲吞胡.但见:

四方盗起如屯峰.狼烟烈焰薰天红.将军一怒天下安.腥膻扫尽夷从风.

公事忘私愿已久.此身许国不知有.金戈抑日酬战征.麒麟图画功为首.

雁门关外秋风烈.铁衣披张卧寒月.汗马卒勤二十年.赢得斑斑鬓如雪.

天子明见万里馀.几番劳勣来旌书.肘悬金印大如斗.无负堂堂七尺躯.

有日.周仁押家眷车辆到于东昌.统制见了春梅.孙二娘.金哥.玉姐.众丫鬟家小都到了.一路平安.心中大喜.就在统制府衙后厅居住.周仁悉把「东庄上请了二爷来宅内.同小的老子周忠看守宅舍」说了一遍.周统制又问:「怎的李安不见.」

春梅道:「又题甚李安.那厮我因他捉获了张胜.好意赏了他两件衣服.与他娘穿.他到晚夕巡风.进入后厅.把他二爷东庄上收的子粒银--一包五十两.放在明间卓上.偷的去了.几番使伴当叫他.只是推病不来.落后又使叫去.他躲的上青州原籍家去了.」

统制便道:「这厮我倒看他.原来这等无恩.等我慢慢差人拿他去.」

这春梅也不题起韩爱姐之事.

过了几日.春梅见统制日逐理论军情.干朝廷国务.焦心劳思.日中尚未暇食.至于房帏色欲之事.久不沾身.因见老家人周忠次子周义.年十九岁.生的眉清目秀.眉来眼去.两个暗地私通.就勾搭了.朝朝暮暮.两个在房中下棋饮酒.只瞒过统制一人不知.

一日.不想北国大金皇帝灭了辽国.又见东京钦宗皇帝登基.集大势番兵.分两路寇乱中原.大元帅粘没喝.领十万人马.出山西太原府井陉道.来抢东京.副帅斡离不由檀州来抢高阳关.边兵抵挡不住.慌了兵部尚书李纲.大将种师道.星夜火牌羽书.分调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关东.陝西分六路统制人马.各依要地.防守截杀.那时陝西刘延庆领延绥之兵.关东王禀领汾绦之兵.河北王焕领魏搏之兵.河南辛兴宗领彰德之兵.山西杨惟忠领泽潞之兵.山东周秀领青兖之兵.

却说周统制.见大势番兵来抢边界.兵部羽书火牌星火来.连忙整率人马.全装披挂.兼道进兵.比及哨马到高阳关上.金国干离不的人马.已抢进关来.杀死人马无数.正值五月初旬.黄沙四起.大风迷目.统制提兵进赶.不防被干离不兜马反攻.没鞦一箭.正射中咽喉.随马而死.众番将就用钩索搭去.被这边将士向前仅抢尸首.马戴而远.所伤军兵无数.可怜周统制一旦阵亡.亡年四十七岁.正是:

于家为国忠良将.不辩贤愚血染沙.

古人意不尽.作诗一首.以歎之曰:胜败兵家不可期.安危端自命为之.出师未捷身先丧.落日江流不胜悲.

巡抚张叔夜.见统制没于阵上.连忙鸣金收军.查点折伤士卒.退守东昌.星夜奏朝廷.不在话下.部下士卒.载尸首还到东昌府.春梅阖家大小.号哭动天.合棺木盛殓.交割了兵符印信.一日.春梅与家人周仁.发丧载灵柩归清河县不题.

话分两头.单表葛翠屏与韩爱姐.自从春梅去后.两个在家清茶淡饭.守节持贞.过其日月.正值春尽夏初天气.景物鲜明.日长针指困倦.姊妹二人闲中徐步.到西书院花亭上.见百花盛开.莺啼燕语.触景伤情.葛翠屏心还坦然.这韩爱姐.一心只想念陈敬济.凡事无情无绪.睹物伤悲.不觉潸然泪下.姊妹二人正在悲凄之际.只见二爷周宣.走来劝道:「你姊妹两个少要烦恼.须索解歎.我连日做得梦.有些不吉.梦见一张弓挂在旗竿上.旗竿折了.不知是凶是吉.」

韩爱姐道:「倒只怕老爷边上.有些说话.」

正在犹疑之间.忽见家人周仁.挂著一身孝.慌慌张张走来.报导:「祸事.老爷如此这般.五月初七日.在边关上阵亡了.大奶奶.二奶奶家眷.载著灵车都来了.」

慌了二爷周宣.收拾打扫前厅乾淨.停放灵柩.摆下祭祀.阖家大小.哀号起来.一面做斋累七.僧道念经.金哥.玉姐披麻带孝.吊客往来.择日出殡.安葬于祖茔.俱不必细说.

却说二爷周宣.引著六岁金哥儿.行文书申奏朝廷.讨祭葬.袭替祖职.朝廷明降.兵部覆题引奏:已故统制周秀.奋身报国.没于王事.忠勇可嘉.遣官谕祭一坛.墓顶追封都督之职.伊子照例优养.出幼袭替祖职.

这春梅在内颐养之馀.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镇日不出.朝来暮往.淫欲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逐日吃药.减了饮食.消了精神.体瘦如柴.而贪淫不已.一日.过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气.早辰晏起.不料他搂著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口.就鸣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岁.这周义见没了气儿.就慌了手脚.向箱内抵盗了些金银细软.带在身边.逃走出外.丫鬟养娘不敢隐匿.报与二爷周宣得知.把老家人周忠锁了.押著抓寻周义.可霎作怪.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一条索子拴将来.已知其情.恐扬出丑去.金哥久后不可袭职.拿到前厅.不由分说.打了四十大棍.即时打死.把金哥与孙二娘看著.一面发丧于祖茔.与统制合葬毕.房中两个养娘并海棠.月桂.都打发各寻投向嫁人去了.止有葛翠屏与韩爱姐.再三劝他.不肯前去.

一日.不想大金人马抢了东京汴梁.太上皇帝与靖康皇帝.都被虏上北地去了.中原无主.四下荒乱.兵戈匝地.人民逃窜.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悬之苦.大势番兵已杀到山东地界.民间夫逃妻散.鬼哭神号.父子不相顾.葛翠屏已被他娘家领去.各逃生命.止丢下韩爱姐.无处依倚.不免收拾行装.穿著随身惨澹衣衫.出离了清河县.前往临清找寻他父母.到临清谢家店.店也关闭.主人也走了.不想撞见陈三儿.三儿说:「你父母去年就跟了何官人.往江南湖州去了.」

这韩爱姐一路上怀抱月琴.唱小词曲.往前抓寻父母.随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弓鞋又小.千辛万苦.行了数日.来到徐州地方.天色晚了.投在孤村裡面.一个婆婆.年纪七旬之上.正在灶上杵米造饭.这韩爱姐便向前道了万福.告道:「奴家是清河县人氏.因为荒乱.前往江南投亲.不期天晚.权借婆婆这裡投宿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不少.」

那婆婆看这女子.不是贫难人家婢女.生得举止典雅.容貌非俗.因说道:「既是投宿.娘子请炕上坐.等老身造饭.有几个挑河夫子来吃.」

那老婆婆炕上柴灶.登时做出一大锅稗稻插豆子乾饭.又切了两大盘生菜.撮上一包盐.只见几个汉子.都蓬头精腿.褌裤兜裆.脚上黄泥.进来放下锹钁.便问道:「老娘有饭也未.」

婆婆道:「你每自去盛吃.」

当下各取饭菜.四散正吃.只见内一人.约四十四五年纪.紫面黄髮.便问婆婆:「这炕上坐的是甚麽人.」

婆婆道:「此位娘子.是清河县人氏.前往江南寻父母去.天晚在此投宿.」

那人便问:「娘子.你姓甚麽.」

爱姐道:「奴家姓韩.我父亲名韩道国.」

那人向前扯住问道:「姐姐.你不是我侄女韩爱姐麽.」

那爱姐道:「你倒好似我叔叔韩二.」

两个抱头相哭做一处.因问:「你爹娘在那裡.你在东京.如何至此.」

这韩爱姐一五一十.从头说了一遍.「因我嫁在守备府裡.丈夫没了.我守寡到如今.我爹娘跟了何官人.往湖州去了.我要找寻去.荒乱中又没人带去.胡乱单身唱词.觅些衣食前去.不想在这裡撞见叔叔.」

那韩二道:「自从你爹娘上东京.我没营生过日.把房儿卖了.在这裡挑河做夫子.每日觅碗饭吃.既然如此.我和你往湖州.寻你爹娘去.」

爱姐道:「若是叔叔同去.可知好哩.」

当下也盛了一碗饭.与爱姐吃.爱姐呷了一口.见粗饭.不能咽.只呷了半碗.就不吃了.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到明.众夫子都去了.韩二交纳了婆婆房钱.领爱姐作辞出门.望前途所进.那韩爱姐本来娇嫩.弓鞋又小.身边带著些细软钗梳.都在路上零碎盘缠.将到淮安上船.迤逶望江南湖州来.非止一日.抓寻到湖州何官人家.寻著父母.相见会了.不想何官人已死.家中又没妻小.止是王六儿一人.丢下六岁女儿.有几顷水稻田地.不上一年.韩道国也死了.王六儿原与韩二旧有揸儿.就配了小叔.种田过日.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见韩爱姐生的聪明标緻.都来求亲.韩二再三教他嫁人.爱姐割发毁目.出家为尼.誓不再配他人.后来至三十一岁.无疾而终.正是:

贞骨未归三尺土.怨魂先彻九重天.

后韩二与王六儿成其夫妇.请受何官人家业田地.不在话下.

却说大金人马.抢过东昌府来.看看到清河县地界.只见官吏逃亡.城门昼诸.人民逃窜.父子流亡.但见:烟生四野.日蔽黄沙.封豕长蛇.互相吞噬.龙争虎斗.各自争强.皂帜红旗.佈满郊野.男啼女哭.万户惊惶.番军虏将.一似蚁聚蜂屯.短剑长枪.好似森森密竹.一处处死尸朽骨.横三竖四.一攒攒折刀断剑.七断八截.个个携男抱女.家家闭门关户.十室九空.不显乡村城郭.獐奔鼠窜.那契礼乐衣冠.正是:

得多少宫人红袖哭.王子白衣行.

那时.吴月娘见番兵到了.家家都关锁门户.乱窜逃去.不免也打点了些金珠宝玩.带在身边.那时吴大舅已死.止同吴三舅.玳安.小玉.领著十五岁孝哥儿.把家中前后都倒锁了.要往济南府投奔云理守.一来避兵.二者与孝哥完就亲事.一路上只见人人荒乱.个个惊骇.可怜这吴月娘.穿著随身衣服.和吴二舅男女五口.杂在人队裡挨出城门.到于郊外.往前奔行.到于空野十字路口.只见一个和尚.身披紫褐袈裟.手执九环锡杖.脚趿芒鞋.肩上背著条布袋.袋内裹著经典.大移步迎将来.与月娘打了个问讯.高声大叫道:「吴氏娘子.你到那裡去.还与我徒弟来.」

唬的月娘大惊失色.说道:「师父.你问我讨甚麽徒弟.」

那和尚又道:「娘子.你休推睡裡梦裡.你曾记的十年前.在岱岳东峰.被殷天锡赶到我山洞中投宿.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法号普静.你许下我徒弟.如何不与我.」

吴二舅便道:「师父出家人.如何不近道.此等荒乱年程.乱窜逃生.他有此孩儿.久后还要接代香火.他肯舍与你出家去.」

和尚道:「你真个不与我去.」

吴二舅道:「师父.你休閒说.误了人的去路.后面只怕番兵来到.朝不保暮.」

和尚道:「你既不与我徒弟.如今天色已晚.也走不出路去.番人就来.也不到此处.你且跟我到这寺中歇一夜.明早去罢.」

吴月娘问:「师父.是那寺中.」

那和尚用手只一指.道:「那路旁便是.」

和尚引著来到永福寺.吴月娘认的是永福寺.曾走过一遭.

比及来到寺中.长老僧众都走去大半.止有几个禅和尚在后边打座.佛前点著一大盏硫璃海灯.烧看一炉香.已是日色衔山时分.当晚吴月娘与吴二舅.玳安.小玉.孝哥儿.男女五口儿.投宿在寺中方丈内.小和尚有认的.安排了些饭食.与月娘等吃了.那普静老师.跏趺在禅堂床上敲木鱼.口中念经.月娘与孝哥儿.小玉在床上睡.吴二舅和玳安做一处.著了荒乱辛苦底人.都睡著了.止有小玉不曾睡熟.起来在方丈内.打门缝内看那普静老师父念经.看看念至三更时.只见金风凄凄.斜月朦朦.人烟寂静.万籁无声.佛前海灯.半明不暗.这普静老师见天下荒乱.人民遭劫.阵亡横死者极多.发慈悲心.施广惠力.礼白佛言.荐拔幽魂.解释宿冤.绝去挂碍.各去超生.于是诵念了百十遍解冤经咒.少顷.阴风凄凄.冷气飕飕.有数十辈焦头烂额.蓬头泥面者.或断手折臂者.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无头跛足者.或有吊颈枷锁者.都来悟领禅师经咒.列于两旁.禅师便道:「你等众生.冤冤相报.不肯解脱.何日是了.汝当谛听吾言.随方托化去罢.偈曰:

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若将冤解冤.如汤去泼雪.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我今此忏悔.各把性悟彻.照见本来心.冤愆自然雪.

仗此经力深.荐拔诸恶业.汝当各托生.再勿将冤结.

当下众魂都拜谢而去.小玉窃看.都不认得.少顷.又一大汉进来.身长七尺.形容魁伟.全装贯甲.胸前关著一矢箭.自称「统制周秀.因与番将对敌.折于阵上.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托生于沉镜为次子.名为沉守善去也.」

言未已.又一人.素体荣身.口称是清河县富户西门庆.「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托生富户沉通为次子沉越去也.」

小玉认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语.已而又有一人.提著头.浑身皆血.自言是陈敬济.「因被张胜所杀.蒙师经功荐拔.今往东京城内.与王家为子去也.」

已而又见一妇人.也提著头.胸前皆血.自言:「奴是武大妻.西门庆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杀.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黎家为女托生去也.」

已而又有一人.身躯矮小.面背青色.自言是武植.「因被王婆唆潘氏下药吃毒而死.蒙师荐拔.今往徐州乡民范家为男.托生去也.」

已而又有一妇人.面色黄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虚之妻.西门庆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袁指挥家托生为女去也.」

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虚.「不幸被妻气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郑千户家托生为男.」

已而又见一女人.颈缠脚带.自言西门庆家人来旺妻宋氏.「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朱家为女去也.」

已而又一妇人.面黄肌瘦.自言周统制妻庞氏春梅.「因色痨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与孔家为女.托生去也.」

已而又一男子.裸形披髮.浑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张胜.「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大兴卫贫人高家为男去也.」

已而又有一女人.项上缠著索子.自言是西门庆妾孙雪娥.不幸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贫民姚家为女去也.」

已而又一女人.年小.项缠脚带.自言「西门庆之女.陈敬济之妻.西门大姐是也.不幸亦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与番役钟贵为女.托生去也.」

已而又见一小男子.自言周义.「亦被打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高家为男.名高留住儿.托生去也.」

言毕.各恍然不见.小玉唬的战慄不已.原来这和尚.只是和这些鬼说话.

正欲向床前告诉吴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灵真性.同吴二舅众男女.身带著一百颗胡珠.一柄宝石絛环.前往济南府.投奔亲家云理守.一路到于济南府.寻问到云参将寨门.通报进去.云参将听见月娘送亲来了.一见如故.叙毕礼数.原来新近没了娘子.央浼邻舍王婆来陪待月娘.在后堂酒饭.甚是丰盛.吴二舅.玳安另在一处管待.因说起避兵就亲之事.因把那百颗胡珠.宝石.絛环教与云理守.权为茶礼.云理守收了.并不言其就亲之事.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处歇卧.将言说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说:「云理守虽武官.乃读书君子.从割衫襟之时.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没了.鳏居至今.今据此山城.虽是任小.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生杀在于掌握.娘子若不弃.愿成伉俪之欢.一双两好.令郎亦得谐秦晋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迟.」

月娘听言.大惊失色.半晌无言.这王婆回报云理寺.

次日夕晚.置酒后堂.请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与孝哥儿完亲.连忙来到席前叙坐.云理守乃道:「嫂嫂不知.下官在此虽是山城.管著许多人马.有的是财帛衣服.金银宝物.缺少一个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喝思浆.如热思凉.不想今日娘子到我这裡与令郎完亲.天赐姻缘.一双两好.成其夫妇.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

月娘听了.心中大怒.骂道:「云理守.谁知你人皮包著狗骨.我过世丈夫不曾把你轻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马之言.」

云理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搂住.求告说:「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来我这裡做甚.自古上门买卖好做.不知怎的.一见你.魂灵都被你摄在身上.没奈何.好歹完成了罢.」

一面拿过酒来和月娘吃.月娘道:「你前边叫我兄弟来.等我与他说句话.」

云理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儿小厮.已被我杀了.」

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与娘子看.」

不一时.灯光下.血沥沥提了吴二舅.玳安两颗头来.唬的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被云理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须烦恼.你兄弟已死.你就与我为妻.我一个总兵官.也不玷辱了你.」

月娘自思道:「这贼汉将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从.连我命也丧了.」

乃回嗔作喜.说道:「你须依我.奴方与你做夫妻.」

云理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

月娘道:「你先与我孩儿完了房.我却与你成婚.」

云理守道:「不打紧.」

一面叫出云小姐来.和孝哥儿推在一处.饮合卺杯.绾同心结.成其夫妇.然后扯月娘和他云雨.这月娘却拒阻不肯.被云理守忿然大怒.骂道:「贱妇.你哄的我与你儿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杀不得你的孩儿.」

向床头提剑.随手而落.血溅数步之远.正是:

三尺利刀著项上.满腔鲜血湿模糊.

月娘见砍死孝哥儿.不觉大叫一声.不想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唬的浑身是汗.遍体生津.连道:「怪哉.怪哉.」

小玉在旁.便问:「奶奶怎的哭.」

月娘道:「适间做得一梦不详.」

不免告诉小玉一遍.小玉道:「我倒刚才不曾睡著.悄悄打门缝见那和尚原来和鬼说了一夜话.刚才过世俺爹.五娘.六娘和陈姐夫.周守备.孙雪娥.来旺儿媳妇子.大姐都来说话.各四散去了.」

月娘道:「这寺后见埋著他每.夜静时分.屈死淹魂如何不来.」

娘儿们说了回话.不觉五更.鸡叫天明.吴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禅堂中.礼佛烧香.只见普静老师在禅床上高叫:「那吴氏娘子.你如何可省悟得了麽.」

这月娘便跪下参拜:「上告尊师.弟子吴氏.肉眼凡胎.不知师父是一尊古佛.适间一梦中都已省悟了.」

老师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无过只是如此.倒没的丧了五口儿性命.你这儿子.有分有缘遇著我.都是你平日一点善根所种.不然.定然难免骨肉分离.当初.你去世夫主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本要荡散其财本.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羿处.今我度脱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释.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来.与你看一看.」

于是叉步来到方丈内.只见孝哥儿还睡在床上.老师将手中禅杖.向他头上只一点.教月娘众人看.忽然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系铁索.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是孝哥儿睡在床上.月娘见了.不觉放声大哭.原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

良久.孝哥儿醒了.月娘问他:「如何你跟了师父出家.」

在佛前与他剃头.摩顶受记.可怜月娘扯住恸哭了一场.干生受养了他一场.到十五岁.指望承家嗣业.不想被这老师幻化去了.吴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胜.当下这普静老师.领定孝哥儿.起了他一个法名.唤做明悟.作辞月娘而去.临行.分付月娘:「你们不消往前途去了.如今不久番兵退去.南北分为两朝.中原已有个皇帝.多不上十日.兵戈退散.地方宁静了.你每还回家去安心度日.」

月娘便道:「师父.你度托了孩儿去了.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见面.」

不觉扯住.放声大哭起来.老师便道:「娘子休哭.那边又有一位老师来了.」

哄的众人扭颈回头.当下化阵清风不见了.正是:

三降尘寰人不识.倏然飞过岱东峰.

不说普静老师幻化孝哥儿去了.且说吴月娘与吴二舅众人.在永福寺住了十日光景.果然大金国立了张邦昌在东京称帝.置文武百官.徽宗.钦宗两君北.康王泥马渡江.在建康即位.是为高宗皇帝.拜宗泽为大将.复取山东.河北.分为两朝.天下太平.人民复业.后月娘归家.开了门户.家产器物都不曾疏失.后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门庆.承受家业.人称呼为「西门小员外」养活月娘到老.寿年七十岁.善终而亡.此皆平日好善看经之报.有诗为证:

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迴圈.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