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新约 · 三

2019年10月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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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铃声响起,候车的人们霍地站了起来,像是听见集合号的士兵。

大概是K4准备发车了,人们不顾一切地往检票口挤。谁也不知道车上有没有足够的座位,早一刻登车就多一分离开莫斯科的机会。人流在雷娜塔面前汹涌而过,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的东西。那是两张东方快车的车票和两本盖着中国签证的护照,所有证件都在她手里,零号说要去办点小事,登车前一定赶回来。

“要是我真没赶回来,就是被抓住了,”零号走的时候随口说,“那你就自己去中国吧,我们在那里见面。”

雷娜塔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抓住零号,就像凡人抓不住魔鬼。但这时她的心还是狂跳,她伸长了脖子望向候车大厅的入口处,期待零号的身影忽然出现。检票口只会开放几分钟,如果几分钟内零号还不赶回来,她就得自己去中国。可她完全不了解中国,她去中国,只是因为零号想去中国。

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重逢么?可零号甚至没有约定重逢的地点和时间。也许去中国的旅行只是一场谎言,“办点小事”只是离别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对零号没用了,所以零号就走了。她这么想着,眼泪好像就要涌出来。

“你喝不喝热咖啡?”有人在她背后说。

零号端着两杯热咖啡站在她身后,喝着其中一杯,黑风衣上星星点点的都是雪花。

“你回来啦?”雷娜塔呆呆地看着他。

“哦,刚才就回来了,先去买了两杯热咖啡。外面真冷死了。”零号不由分说地把另一杯塞到雷娜塔手里,“给你,把手暖和一下。”

雷娜塔双手捧着那杯滚烫的咖啡,眼泪无声地滴落其中。

“都说了在你对我还有用的时候是不会扔下你的啦。”零号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大大咧咧地说着,摘下手套,把双手搓得暖起来后摸了摸雷娜塔的头。

这家伙流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是去查你父母的消息了。但很抱歉,是坏消息,你的父母都死了,他们在有生之年里一直等待着你回家,可惜他们没能挺过这个燃油缺乏的寒冬。”零号小心翼翼地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雷娜塔,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问,“听到这个坏消息要不要我拥抱你一下以示安慰?”

出乎零号的预料,雷娜塔点了点头,即不惊讶,也不悲伤。

“我知道啦。”雷娜塔轻声说,“车好像要开了。”

“嗯,可是这些人把检票口都挡住了。”零号说,“我把你举起来,你看看检票口那边的情况。”

他不由分说地把雷娜塔举过头顶骑在自己的肩上,他那么消瘦,这么做居然轻而易举。检票口并没有开启,雷娜塔看见检票员一边摇着铜铃,一边在小黑板上写下:“接到管理部门紧急通知,因铁轨缺乏维护,即日起K4列车停止运营。”

人们燃起的希望一下子被扑灭,所有人都呆呆地站着,不敢相信这个噩耗。

“K4列车被取消了。”雷娜塔说。

零号把雷娜塔抱了下来,压低了声音:“黑天鹅港的消息已经传到莫斯科了。”

雷娜塔警觉地四顾。

“不必怀疑,他们已经意识到有人逃出了黑天鹅港。如果是我,我也会立刻封锁交通要道。”零号拖着雷娜塔往外走,“火车站最先被封锁,然后他们会在公路哨卡和机场加强检查。”

“我们怎么办?”雷娜塔问。

“去中国,”零号拖着她冲出火车站,仰望飘雪的天空,“我们去中国。”

“去中国?”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去中国么?”零号问。

雷娜塔摇摇头,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零号长得像个中国人,在那里他们能隐藏得更好。

“我看报纸上说,”零号摸摸她的脸蛋,“中国在苏联的南边,那里很温暖,一年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其中三个季节都有花开。不只是Papaverradicatum,那里有成千上万种花!春天的时候,每条山谷都开满不同的花,都是不同的颜色。”他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带你去看!”

他的眼里写满了孩子气的兴奋,好像那些被鲜花充塞的山谷就在眼前。

“那我们去中国。”雷娜塔点点头,“去南边温暖的地方。”

 

“我们就这样去中国啊?”雷娜塔轻声问。

“要是K4还在运营,我肯定能搞到特等座。”零号叹了口气,“可现在只有这个办法啦。不要抱怨啦,我还背着你呢……”

一望无际的雪原上,铁轨如并行的黑色长蛇,时而没入雪下,时而暴露出来,断续着去向远方。几十公里不见人烟,连栋茅草房子都看不见,只有枯萎的红松矗立在雪原上。他们正沿着铁轨前进,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齐膝深的雪中。

“沿着铁轨就绝对不会迷路,这条铁轨就是K4走的,沿着它就能到中国去。”零号是这么说的。

看起来这家伙的计划是走到北京去。从地图上看这条铁轨长达7000公里,正常人不会制订如此豪迈的旅行计划,不过零号说自己是个神经病,所以这就不奇怪了。雷娜塔觉醒后的体能远胜于普通人,但即便如此在踩着枕木跋涉了120公里之后她还是有点撑不住了,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女人就是嫩点,没办法咯,我背你吧。”零号把雷娜塔的踝靴脱掉,用纱布把她磨出血泡的脚包裹好,把她背了起来。

倦意一阵阵袭来,雷娜塔在零号的背上昏昏欲睡。零号的身体帮她挡住了寒风,他的背心透着暖意。

“我也不是要一路走到北京去。”零号说,“只要到达下一个车站我们就能扒油罐车啦,封锁严密的只是莫斯科而已。坚持坚持,根据我的计算,我们还有……嗯……800公里左右……”

“好啊。”雷娜塔轻轻地说。

“喂喂!别睡!在这种天气里睡着可是会感冒的!”零号使劲摇晃雷娜塔,“在这冰天雪地里,能暖和你的可就剩我了,我倒是不介意脱光了抱住你,可你不怕我么?嘿嘿嘿嘿,也许我已经开始发育了也说不定哦。”

“哦。”雷娜塔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没办法,给你讲讲你父母的事情吧,这样就会有精神了。”零号说。

“好啊。”雷娜塔睁开了眼睛。

零号舔了舔被风雪吹得干裂的嘴唇:“你的父亲是一位科学院教授,基因生物学教授。他有点秃顶……这是从照片上看来的……不过还算英俊,他的研究成果说实话不怎么样,前些年因为评审的原因被拿掉了教授头衔,后来一直在图书馆工作。是他最先注意到你的不同寻常,他可是位敏锐的科学家。他喜欢喝酒,酒量很不错。”

“是么。”雷娜塔轻声说。

“你妈妈可是一个美人!我觉得你那些漂亮的基因都是从她那里遗传的。她已经40多岁了吧……我是说在她过世之前……可还是动人的少妇,听说莫斯科很多有身份的男人都倾慕她,不过你父母的婚姻没什么问题。哦对了,你妈妈喜欢跳舞,每个周末她都去莫斯科大剧院后面的舞场里跳舞。我们到了中国你可以试着学学跳舞,大概你也会是舞场上的焦点。”零号啧啧地赞美。

“是么。”雷娜塔又说。

“可惜他们过世了,”零号叹了口气,“中国人有句谚语,‘好人总是不长命的’。”

“他们怎么死的?”雷娜塔问。

“因为受寒引发了流感,你父亲先病倒了,你母亲照顾他,不幸也感染上了。流感转为肺炎,他们差不多时间先后去世。”零号抹了一把汗,此刻的他有点狼狈,那身考究的薄呢长风衣搭在雷娜塔的背上御寒,他身上的羊毛外套歪歪斜斜,前襟上挂满了雪,皮鞋上沾满泥浆。

“你杀了他们。”雷娜塔说。

这句话说得那么平静冷漠,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而这个事实跟她毫无关系。

零号的身体微微一震。他停下脚步,慢慢地站直了,扭头看着雷娜塔:“你怎么知道的?”

以他的骄傲和懒惰,虽然被揭穿了却不愿意否认。他已经勉为其难地撒了一个谎来安慰这个女孩,懒得用更多的谎言来圆谎。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雷娜塔说,“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在说谎。”

零号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内侧,那里有几滴隐约的血迹,是他一刀刺穿契切林夫人的胸脯时不小心溅上的。按说这么一点血,连警犬都闻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这是因为你‘镜瞳’的能力,你真正的天赋是分析和复制,所以你越是靠近我,复制的能力就越强。看来以后不能跟你当面撒谎了。你父亲那个蠢货,他还以为你只是拥有魔鬼般的智力,其实你只是分析出了收音机的结构。”

“为什么?”雷娜塔问。

零号耸耸肩:“好吧好吧我说谎了。你父亲在学术上是个废物,他酗酒无能,靠着把你献给国家才获得了科学院教授的头衔,那个头衔很快就被拿掉了,因为他在学术会议上胡言乱语。你母亲的美貌是事实,但她很放荡,这个词还是程度比较轻的,我甚至可以称她为淫荡。她确实是个不错的舞娘,所以混迹舞场的花花公子都愿意送她些小礼物,趁着跟她跳舞在她的身体上摸摸捏捏。她有几个有点门路的‘男朋友’,看来不久就会跟你父亲离婚。总之你的家庭糟糕透了,你不会想回那里去的,那儿比黑天鹅港还不如,你回去也许还会被逼卖淫。”

“他们是这样的人么?”雷娜塔低下头,零号看不到她的脸。

“而且他们丝毫不在乎你,他们正考虑要再生一个孩子来填补你的位置。我告诉他们我可以把你送回他们身边,可他们说不不不不让那个不祥的孩子离我们远点儿!我又告诉他们我愿意花十万卢布把你买下来,这下子他们高兴坏了,恨不得跪在地上舔我的脚喊我老爷,并且恳求我把你的名字也改掉,最好别再姓契切林,”零号不忿地嚷嚷,“你说我怎么办呢?我能回来告诉你说你的家人都是人渣么?见鬼!我觉得这种话实在不太容易说出口,所以我觉得不如干脆一点解决问题!”

雷娜塔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好了!这次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还有什么问题么?没问题我还要继续走路呢!您可是像位公主那样有人驮着,我的鞋都湿透了!”零号已经很不耐烦了。

“没问题了。”雷娜塔轻声说。

一路再也无话,只听耳边风雪呼啸。过了很久,零号感觉到温暖的水滴在自己的脖子里。

“又怎么啦?”他叹了口气。

“他们……不爱我啊。”雷娜塔的声音因为哽咽而变形。她觉醒了进化了,强化了骨骼和肌肉,血管里流着太古龙类的血,却不能把自己的心变得无懈可击。

“爱有什么用呢?”零号不耐烦地嚷嚷,“其实你从未拥有那种东西啊!你是个混血种你明白么?你不是个人类,当你获得能力的时候你就只能远离人群,你注定将与孤独为伴,就像天才、英雄和疯子。你不需要爱,有能力就能活下去!”

“明白。”雷娜塔说。

可温暖的水滴还是不停地滴在零号的脖子里,被风吹之后居然结冰了,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还在哭么?你很烦!知道么?”零号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他嚷嚷的声音在雪地里远远地传了出去,“你哭起来就变丑了!我最讨厌我的部下难看了!”

雷娜塔抹了抹脸,可眼睛还是红肿的。她不想零号为了她生气,虽然他生气的时候其实也不太讨厌,生气的零号比较像个小孩。

“听着!记住了!我已经花了十万卢布把你从你父亲手里买下来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了!”零号面目凶狠,“从今以后你不姓契切林,也不叫雷娜塔,你叫……”他想了想,“你就叫零,你是我的东西,就用我的名字!如果非要爱什么才能让你有信心活下去的话,不如爱我好了!至少我不会像你那个人渣爸爸一样为了那点可怜的利益出卖你!我就算出卖你,也一定是为了交换很大价值的东西!”零号狠狠地啐了一口,“人渣!”

“好呀……”雷娜塔的回答被风雪声吞没了。

零号没有回答,也许他已经厌烦了这种对话,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用力把雷娜塔往肩上送了送,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一根根冰封的枕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