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极乐天都 · 三

2019年10月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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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顶级套间的地面上铺着传统的榻榻米,室内用简约的白纸屏风分隔,窗户敞开,放进满地的月光。白木屏风边放着一张小几,小几上搁着一个白瓷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还未绽放的春桃花。一只白若透明的手从花瓶中拾起那支春桃,一手绾起光可鉴人的长发,一手把这支桃花当做簪子插进去,露出白皙如玉的脖子。

“倦兮倦兮钗为证,天子昔年亲赠;

别记风情,聊报他,一时恩遇隆;

还钗心事付临邛,三千弱水东,云霞又红;

月影儿早已消融,去路重重;

来路失,回首一场空。”

月光中的人影且行且吟且唱,音色叫人想起斑驳的古画。他肩披一件血红色的广袖和服,刺绣着大朵大朵的彼岸花,这种也被称作曼珠沙华的石蒜科植物开出的花,红得就像是新流的血,和男人莹白色的皮肤交相辉映。唱这首女人歌的居然是个男子,但当他舞动起来,腰如束素肩膀伶仃,让人全然忘记了他的性别。这是纯正的日本歌舞伎,曲目却是中国题材的《杨贵妃》,所以唱词也全是中文的。日本歌舞伎的传世名家坂东玉三郎首演了这幕剧,剧中坂东玉三郎饰演杨贵妃。

跟绝大多数外国人想的都不一样,真正的歌舞伎只有男子才能出演,在歌舞伎中饰演女人的男子被称为女形。这种由出云国巫女阿国创造的艺术原本确实是有女人出演的,江户时代的“游女歌舞伎”伴随着卖淫,之后由少男饰演女角的“若众歌舞伎”则伴随着同性恋情,直到“野郎歌舞伎”诞生,它才真正成为一门艺术,这以后只有成年男子可以登台。女形们用一生的时间观察、研究和模仿女性,他们比女人更了解女人的美,这就像看画的人中有些能比画师更理解画作一样。他们无须靠美色,只以歌声和举手投足就能颠倒众生。

樱井小暮就是众生之一,每次她看这个男人白面敷粉且歌且舞,都不忍心去打断他。在赌场的客人们眼里,樱井小暮是稀世的美人,可在这个男人面前,樱井小暮觉得自己的美就像叶子上的尘埃般稀薄,因为这男人比她还要明艳和婉约,在这种男人面前,女人根本就是种多余的生物。

男人轻轻地叹息一声盘膝而坐,缓缓合上手中的白纸扇。发间的春桃坠落,他一头长发披散,仿佛黑色的瀑布。

樱井小暮久久都没有出声,所以他知道文件夹中的内容急到无以复加。

“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醇酒、美人、黄金和堕落,浓郁得就像酒一样,我闻见纸醉金迷的气息。”男人轻声说。

楼下沸腾的人声像是水沸时的蒸气般升起,从打开的窗户里涌入,带着女人的体香和男人的酒气,如同一场大潮。

樱井小暮膝行到男人背后为他按摩肩背:“出了点事,试验品死了,死在从东京去北海道的火车上,被执行局抹杀。”

“我跟樱井明说北海道是个适合埋葬自己的地方,他还真的去了……樱井明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死了,可我从你脸上看不出难过来。”

“他选择了,就要接受结果。他至少自由过,不需要我可怜。”

“可惜了这么好的试验品。小山隆造做出来的药还是不可靠,那种变态留着没用,杀了他,就算祭奠你的弟弟吧。”

“明白。”樱井小暮说,“如果您还需要试验品的话,我和樱井明既然是同父异母,血统想必有相似之处。”

“女人,别急着离开我。”男人低声说,“我对你还没有厌倦呢。”

他的话里带着音乐的韵律,又像是梦呓。樱井小暮不敢多说,只是越发努力地按揉着男人的肩背。

樱井小暮是用自己作为赌注去学习那个老家伙的技巧的。最初老家伙在樱井小暮身上做示范,樱井小暮总是克制不住地睡着,醒来发现自己身上有紫红的印迹。樱井小暮不惊恐也不抱怨,反而加倍殷勤地侍奉老师。轮到她给老家伙做按摩的时候老家伙总是哈哈大笑,好像樱井小暮是在给他挠痒痒。就这样通过不断地接触不断地尝试,樱井小暮越来越能模仿那双神赐的手。终于有一次随着她的按摩,失去戒心的老家伙沉沉睡去,然后樱井小暮掐断了老家伙的脖子……老家伙用命偿还了猥亵樱井小暮的代价,他从未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样的人。

如今樱井小暮有了能催眠任何人的手,却偏偏不能催眠这个男人,仅仅是让他略微放松,不再绷紧如弓。

男人端起旁边的烈酒饮尽,反臂搂住樱井小暮的脖子亲吻她的嘴唇。樱井小暮下意识地直起身体迎合他,男人的亲吻凶猛得如一只野兽。每一次他的亲吻都是这样突如其来,如狂风暴雨,如狂狼咬断猎物的喉咙吮吸鲜血。可在这样凶狠的亲吻中樱井小暮的身体发软神志蒙眬,仿佛坠落在云端。她在泰国支付了巨大代价学来的催眠术,这个男人只要用简简单单的一个吻就能实现。他把樱井小暮娇小的身躯紧紧地搂在怀里,把头埋在樱井小暮的胸口,长时间地沉默着,然后放开了她。樱井小暮整理好衣裙恭恭敬敬地跪在一旁。

“你累了。”男人低声说,“跟我一样累。”

樱井小暮没有回答。确实,为了极·乐馆的生意她几近不眠不休,如果不是龙血在支撑,她早就倒下了。但她对此没有怨言,她很高兴自己能够坐在这样一个位置上,极·乐馆是组织针对蛇岐八家的重大战略,它会对黑道控制的博彩业进行彻底的洗牌。她在“猛鬼众”中的地位将因极·乐馆的成功而节节上升,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留在这个男人身边。在她眼里这个男人等若整个世界,但这个男人却不是她的什么人。樱井小暮看过他亲吻别的女人也被他亲吻过,但他的亲吻看起来从来都不是为了爱情,只是欲·望和索取。

樱井小暮被他吻后,心里涌动着快乐,她又一次贡献自己让男人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你还有一件事没有说。”男人说。

“将军发来传真,卡塞尔学院的王牌组合今晚抵达东京,入住半岛酒店。”樱井小暮微微心惊,因为男人的亲吻居然让她忘记了这件最要命的事。

男人罕见地认真起来了,眸子在月光中莹莹发亮:“是要探索那里么?”

“是的,今夜蛇岐八家的所有干将聚集在神社开会,几十年都没有这么隆重的大会了,可惜出席会议的人中没有我们的斥候,截至目前为止我们还不清楚会议的议题。但在卡塞尔学院的王牌组合抵达东京的当夜召集大会,必然是极大的动作,应该和神葬所有关。”

“用不着调查,我知道橘政宗在想什么,蛇岐八家要对我们发动战争了。随着卡塞尔学院的介入,表面上的平静再也维持不住。‘是时候用一次战争来彻底终结猛鬼众了’,如果我是橘政宗的话,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去鼓舞属下的杀气吧?”男人轻描淡写地说。

“这是那个王牌组合的照片。”樱井小暮把传真照片递了过去,“还是些孩子。”

男人用素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照片上的一张张面孔,笑容如花一般绽放:“真有意思,我喜欢这些人!”

“是啊,卡塞尔学院居然把加图索家的继承人也派来日本了,这次的阵容真让人期待。”樱井小暮说。

“不不,我说的不是恺撒·加图索,而是这个叫路明非的孩子。”男人盯着照片角落中最不引人注意的那个男孩目不转睛,他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杨贵妃》中,像是含泪凝睇,“你看他的眼神,多叫人喜欢,那么卑贱、那么悲伤,却又藏着狮子。”

他起身从刀架上提起猩红色刀鞘的长刀扛在肩上:“女人,我要去一趟东京,看家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哈伊!”樱井小暮低喝。

男人扛着长刀走向窗外那片素白色的月光,他忽然一跃而起跃入了月光中。在樱井小暮清澈的瞳孔里,漆黑的直升机升起挡住了月光,男人披着那件绣着彼岸花的猩红色和服在机舱中坐下,又有新的妩媚的女人坐在他身边,恭恭敬敬地端上加冰的烈酒。樱井小暮低头看向屏风边的小几,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檀木盒子,并排放着彩虹般的针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