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通往世界尽头的航路 · 五

2019年10月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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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日本回来之后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一年里他只回过学院本部两三次,其他时间里都过着如此的生活。多数学生直到四年级才加入执行部实习,但他只用了两年半就完成了全部学分,剩下的时间全都是实习。学院为他选择的实习地位于挪威首都奥斯陆,那是个优美而寂寞的城市,宽阔的街道上看不见什么人,因为接近北极圈,它在冬天的日照很短,太阳出来之后几小时就落山了,有时候黑夜简直像是永恒的。生活在那种城市的人都学会了喝两口酒,睡前不喝点酒生物钟就会混乱,楚子航也不例外,他学会了用汤力水和金酒调制鸡尾酒,对着夜幕下的城市一杯杯灌下去,然后倒头就睡。

他走到吧台旁边,示意侍者给他一杯Gin&Tonic,就是他自己经常调制的那种廉价鸡尾酒。

“MerryChriamas!”随着香槟酒开瓶的声音,一群人振臂欢呼。

“希望圣诞老人从烟囱里给我扔一个性感的未婚夫!我希望他会拉大提琴有一点点络腮胡子!”女孩闭着眼睛许愿。

“Jinglebells,jinglebells,jinglealltheway……”背景音乐是那首熟悉的圣诞歌,在中国的大城市,圣诞来临的时候满街也都是这首歌。

男孩在烛光下打开了丝绒的首饰盒,钻石戒指反射着璀璨的光,在女孩尖叫出声的时候他就势跪在她的长裙下向她求婚,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赌钱而上这艘船的,去北极圈里过个圣诞本身就是很浪漫的事。

圣诞老人打扮的侍者穿着鲸骨笛为这对情侣祝福,酒杯里斟满了粉红色的香槟。

这个世界很好很欢乐,只是跟他有些距离,他慢慢地喝着那微苦的液体,回想那个在北京度过的圣诞节……那天路明非和芬格尔说要去西单的天主教堂过圣诞节,这俩货当然不会自己想到要去教堂混,可身为教友的陈雯雯邀请了路明非,而且听说圣餐是免费的,且有很多信教的好妹子都回去。楚子航没去,他说他得去帮一个朋友看家,然后他拿着那柄银色的钥匙,来到那个老旧的小区,打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夕阳满屋,空气中满是灰尘的味道,屋子里还残留着那个凭空伪造出来的女孩的气息……他觉得很累,于是躺在了唯一的床上,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窗外也是响着这首《JingleBells》。

那以后已经过了很久,那以后他再也没过过圣诞节,也不是故意不过,就是忙忙碌碌地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圣诞节。

今后的很多年他可能都会过这样的生活,陪伴他的只有手提箱和刀袋。这是他想要的生活么?楚子航不确定。

最初是为什么要找卡塞尔学院呢?是为了给父亲复仇,想着只要能进入混血种的社会,就总能找到奥丁,无论那是个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但奥丁从此消失了,再也没有关于他的线索。

耶梦加得也不在了,那个如影随形、陪了自己很多年的女孩,坐在吧台边总觉得她还会忽然走进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然后在你身边一屁股坐下,双手撑着椅子盯着你的眼睛看,说,你要不要给我买杯喝的呀?

那些年里他认识的到底是夏弥还是耶梦加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执行部的任务中当然不乏有趣的,可更多的时候都是例行公事。再过半年他就彻底毕业了,成为执行部的正式专员,继续驻扎在奥斯陆分部或者被分派到韩国分部——据说韩国分部非常期待他的加入,因为韩国分部同时还兼营演艺事业,出过好几个天团,韩国分部觉得他有这个潜力——再就是全世界流转,成为应付突发事件的特派专员。然后呢?然后就是升为资深专员、再升为副部长、部长,学院这套组织方式跟政府部门没什么两样,而他会越来越像个公务员。

他会一天天地慢慢变老,也许这辈子都找不到奥丁,也遇不到下一个夏弥……这么回想起来在日本的那段日子虽然很狼狈但也蛮开心,有那么几个下雨的晚上他们在高天原的浴池里泡澡,拆客人送的礼物,路明非抱怨说恺撒的雪茄太呛人,恺撒说楚子航你泡澡就不要带刀了好么?楚子航枕在刀鞘上,听窗外的雨声……他忽然有点想念恺撒和路明非,可那之后差不多过去一年了,恺撒也跟他一样去了某个分部,再想聚一起泡澡是很难了。

圣诞老人开始送礼物了,多数游客都离开赌桌过去凑热闹。Gin&Tonic也喝完了,趁着酒意正好回去睡觉,楚子航把一张十美元的钞票压在杯子下面,说声不用找了,起身离去。

他和人流移动的方向相反,背后传来大家齐声合唱的圣诞歌:

“Jinglebells,jinglebells,jinglealltheway

Ohwhatfunitistoride

Inaone-horseopensleigh

Jinglebells,jinglebells,jinglealltheway

Ohwhatfunitistoride

Inaonehorseopensleigh……”

歌声像是海潮,海潮就要把他淹没,海潮中有人看着他的背影,她的目光也如潮水。

 

楚子航猛地站住了,猛地转身,张口结舌,“夏……”

他觉得背后有人在看他,是熟悉的目光!那一刻这个巨大的空间里就只有他和那道目光,那道如白色潮水般的目光,从背后席卷而来,把他的脑海洗得一片空白!

大家都聚在那棵高大的圣诞树下唱歌,烛光照亮每个人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是深蓝色的、绿色的和玳瑁色的,却没有楚子航熟悉的那双黑色眼睛。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甚至没有中国人,这艘船是从北欧出发的,买票的基本都是当地居民。

楚子航足足站了一分钟之久,然后无声地笑了笑。

这种日剧里经常出现的情节居然会发生在他身上,人海中偶尔有个背影让你觉得眼熟,你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在背后喊他,那人转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心里有事的时候,人人都会自作多情。

他转身离去,离开的事后他有些失神,否则本可以注意到舷窗外的一些事情,比如YAMAL号正再度从那座25米高、名叫“玛丽女孩”的冰山旁掠过,比如舱外的温度没来由地在几个小时内下降了差不多十度,原本海面上飘着浮冰,此刻整片海域正在无声地冻结,只是因为YAMAL号的破冰能力太强大了,仍在轻松地压碎冰面前进,乘客们才没有感觉到异样……

楚子航回到了自己的船舱,先用冷水冲了一下头发,在沙发上坐下,回想刚才的那个瞬间。

那种感觉挥之不去,总觉得是有人在背后看他,距离不远,就像刚刚擦肩而过的两个人,其中一人没有认出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蓦然回首。

那种鬼精鬼精的目光,捉摸不透的目光,介乎软萌和坚硬之间的目光,带着隐隐的讥诮,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用那种目光看他……

但那委实是不可能的,耶梦加得的遗骨留在了坍塌的尼伯龙根里,而那个尼伯龙根恰恰是由耶梦加得和芬里厄构造的,那对龙王兄妹是北京尼伯龙根的主宰,他们都死了,于是那个坍塌的空间再也没人能打开。

即使耶梦加得还在某处留有茧,能够再度复活,也要经历几百年,而楚子航显然活不到那一天。退一万步说就算楚子航有乌龟那样的寿命,再度见到耶梦加得,那也是耶梦加得而不是夏弥,夏弥只是那条龙王在这一生制造出来的虚拟人格罢了。

“原来真的会想她啊。”楚子航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也许是被神神叨叨的船长影响了,竟然产生了幻觉。

酒意消退了些,今晚终归还是没能按时入睡,对他这种机械般精密的人来说,生物钟一乱就很难睡着了,不如做点事情。他取出录音耳麦和电脑,准备把给诺玛的报告写了。

他最近开始试着用录音来写报告,给妈妈的邮件也用录音,妈妈非常开心,说儿子你的声线可像你亲爹了!虽然你亲爹靠不住,可那嗓音,念情诗真是一流!楚子航笑笑说好啊,那我以后都用录音跟你报告。心里说你再也不会听到那个男人跟你说话了,就听我的声音来记住吧。

“执行部临时专员楚子航,编号060143A,于北纬72°、格陵兰海报告,时间是晚间23:42,位置是YAMAL号破冰船上。经过跟YAMAL号船长文森特·冯·安德烈斯的对谈,基本排除了他是在寻找龙类的可能性……”

接下来是给妈妈的录音,他换上了欢快点的声音,不过他所谓欢快的声音,按照路明非所说,接近冷酷剑客说出“杀你也是污了我的宝刀,现在滚吧”的感觉。

“妈妈,最近很少给你录音留言,因为一直在船上。导师忽然对北极鲸群的洄游曲线来了兴趣,让我们跟着一艘捕鲸船在格陵兰海上做研究,听起来很危险不过其实船上还挺有意思的,船很大航行很平稳,船长说这个季节不会有风暴,出海其实很安全,他人很好,捕到鱼之后还教我们怎么切鱼怎么做寿司,我学会了回去教你……”

他给老娘发类似的欺骗性邮件已经发了好几年,说谎张口就来,其实寿司他早就会做了,但不是在捕鲸船上学的,而是在歌舞伎町学的。

“……佟姨辞工了你会比较辛苦,毕竟那么多年都是她照顾你,新雇的阿姨有些事情可能不知道,你要耐心地教人家,不要因为人家一点没做好就着急。要记得热牛奶喝,但鲜奶的保存期只有三天,一定要看清楚。今年春节也许能回去过年,我会给你带礼物的。”最后总得对“爸爸”有所表示,但他虽然说谎张口就来,但还是无法伪造感情,于是他干巴巴地说,“也祝爸爸财源广进吉祥如意!”

录完后他又听了一遍,确认无误,将这两段音频拖进邮件附件,按下“全部发送”。

“邮件未能成功发送,已存入草稿箱,请检查您的网络链接。”

这还是他登船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YAMAL号有专用的卫星信号收发台,客房上网是直接走卫星。长波无线电会有鞭长莫及的问题,但卫星的超短波通讯是打到火星轨道都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