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篇 劣童案 第四章 讼 · 2

2019年8月2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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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首种麻枲,鲁老汉替他商计好,五十亩地拿十亩种麻。地里满是枯草,得先燎荒。这个虽不难,王盥却也被烟熏得不住抹泪,狂咳不止,险些将自己衣襟燃着。鲁老汉有个女儿叫阿荞,来给他们送饭,看到他这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先被人笑,王盥只能郁郁忍着,这时心中竟毫不介意,反倒跟着笑了起来。

春耕宜早晚,田燎过后,鲁老汉牵着自家两头牛,叫儿子扛着犁,天才微亮,便来敲门叫醒王盥,教他垦地。那犁极重,又是未耕生土,用力须生猛,犁辕得牢牢把稳,同时还得操喝好牛。王盥双臂哪里有这气力?土里随意遇到些草根,犁便立刻歪了。一垄都未耕完,双手就已起泡,累得倒在土里,大口呼气。但他只是觉得吃力,并不觉得苦。鲁老汉劝他歇息,他立刻爬起来,继续扶住犁柄,歪歪斜斜又耕了起来。

这十亩地,鲁老汉一早上便能耕完。王盥却足足用了十天,才算耕过一道。耕完后,又须耙劳。用铁齿耙纵横细耙,这样土才细密、立根才深稳。耙过后,又得细耕,边耕边用石碾磨平,叫作“劳”。等田土碾成大白背,得再细耙四五道,直至其地爽润,面上出一层四指深油土,才算功成,可以下种。

这时,王盥双手已经磨破了几道,微动动手指都痛。鲁老汉女儿替他寻了些草药捣烂,敷在手掌上,用布巾裹好。他忍着痛,硬生生熬了过来。好在身体渐渐惯习这劳累,每天起床不再酸痛,精神也健旺了许多。

等麻枲下了种,已是二月,又要种粟,又得开始耕耙。他行动虽仍拙笨,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吃力,一天天渐渐熟络起来。半个多月,粟地也耙劳完了。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微雨,他清早出门,走到田边,见四野清凉,终于能觉到春气初来。瞧着自己耕耙过的那两大片田,平整微润,极舒心悦目。他正在欣慰,眼角忽然一闪,似乎瞥见一小星绿意。他忙蹲下身,凑近麻枲地去瞧:芽!极细嫩的一小棵绿芽,从一粒泥土侧边露了出来。他几乎欢叫起来,又怕惊到那小芽,睁大眼睛静静笑瞅了半晌。看那小芽被那粒泥土压着,心里忍不得,寻了根细草棍,小心将那粒泥土轻轻拨开,小芽顿时整个露了出来:嫩鲜鲜,略带着些小小娇俏,像个穿绿衫、极微小的幼女,惹起满心满怀爱怜。

随着那棵嫩芽,两棵、三棵、十棵、百棵……一两天之间,麻枲地里便星星点点遍冒绿芽,整片地都似活了一般。生平头一回,王盥如此欣喜欲狂。到三月时,两大片地都已绿蓬蓬生满了青苗。他又开始种豆、种黍、种薏苡、种莴苣……在鲁老汉父子帮扶下,竟将五十亩地全都种满。

其间,分的豆麦早已吃尽,王盥只能用那十贯钱向鲁老汉家借支余粮,鲁老汉却执意不收他的钱,叫儿子给他扛了两大袋麦子。王盥何曾受过这等恩惠?心里感激之极,却不知该如何回报,只能铭记在心以待来日。来日未至,鲁老汉的恩德却一日深似一日。播了种只是开头,接下来锄治、粪壤、灌溉、收刈、碾打、贮藏,里头每一步都有许多关节,都得鲁老汉一样样教。到了五月,他终于收到第一把豆子。他剥开豆壳,看到里头嫩绿饱满的豆子,喜得眼泪都快涌出了。

就这么,在鲁老汉教导下,他一天天变作个农夫,每日从早忙到晚,食量比原先大了三倍还多,夜里天一黑,倒头便睡,一睡便到天亮。从前诸种伤恨尽都如雨渗泥土般无影无踪。整整半年,他没有去瞧过父母亲族,他们也没来瞧过他。同在一村,两下里却像隔了天地。

到了秋天,他收了近百石谷物,堆得小山一般,除去税粮,也足够他吃十年。老汉父子又帮他修造了一座小粮仓,里头贮藏了三十石,剩余的,装到牛车上,运到县里,一斗八十文,卖了近五十贯钱。他想起几年前,听见父母低声核计家中资财,现钱总共也只有六十贯。自己大半年所得,竟已抵得上父亲大半生积蓄,顿觉无比自豪。

衣食足而情欲生,他独自一人毕竟寂寞,见鲁老汉的女儿阿荞模样秀净,做事简利,尤其心地极纯善,早已动了念,心想:自己毕竟是三槐王家的子孙,礼数缺不得。于是他便去县里给父母裁了几匹上等好绢,又买了两坛好酒、不少鹅鸭鱼肉,重腾腾提着去见父母。父母比原先苍老了许多,父亲先还冷着脸,一眼瞅见那些礼物,面色略略和缓了些;母亲则带着喜色,连声抱怨他大半年都不见登门。他小心将来意说明,父亲沉吟片刻说:“这婚事,我并无异议。你既已析居出去,诸事都由你自家做主。”

他便请托了鲁老汉家隔壁一个老妇做媒,前去提亲。鲁老汉喜出望外,当即答应,并说聘资奁钱两下里任便。于是,到了年底,他将阿荞迎娶了过来。

母亲一改旧态,强要为他操办婚事,亲族里不少人也都受邀而至。那些人似乎忘了当年之事,个个都极和善。阿荞也不愿他孤零在外,嫁过来后,地里新割了菜蔬,头茬总要先送过去孝敬公婆,再送些给合意投缘的亲族。

王盥心里原本还积着恨,但人毕竟离不得家族,再想起二伯当年所言的那句“做人莫要过分”,便渐渐放下了旧怨。亲族对他也不再小视,往来之间,竟比在三槐故宅时亲和了许多。

之后几年,阿荞接连生下三儿一女。那间窄房早已局促,丈人和舅子出力,王盥用积攒的钱围筑了一座小院,起了三间茅屋,这家才终于像了模样。只是,儿女一多,五十亩地便渐渐不够赡给。每年,王盥都尽力省些银钱典买几亩地,三十多年来,扩置了百余亩。虽算不得大富,却也足用。

这些年,一家人和和乐乐。对外头,他又始终尊奉那句“莫要过分”,因而难得有大纷争、大波折,直到王小槐来到他门前。

地头上,王小槐家离王盥家最近,不过中间隔着那座大土丘,而且王盥也从未有过巴附宗子王豪之心,除去祖宗祭祀,常日难得见着王豪父子。那天,王盥正要去田里看视儿子们,王小槐忽然走进院子,手里拿着那只银弹弓,拦住王盥,仰着头说:“王盥,我要呱唧你做我儿子。”王盥一愣,没听明白。

王小槐有些恼:“怎么?你不肯?王盆哭着要当我儿子,我知道那癞狗子的贼心,他是馋我家的田产钱财。王家这些人里,只有你从来不馋。人人都有个儿子,我也得有一个。你就呱唧过来,当我的儿子。等我修成了仙,我家的家业就全都是你的了。”

王盥这才听明白,心里一阵羞愤。从辈分言,王小槐虽是叔父,但毕竟只是个六岁孩童,而他已经有了三个孙儿,早已做了祖父。他素来知道王小槐恶名,不知该如何应对。

“王盆说,呱唧得有中人,还得去县里改鸡。明天我叫几个中人,你到我家来,咱们就呱唧。还有,我这弹弓已经老了,你给我寻个年轻的来,算是你孝敬我的呱唧之礼。你若不肯,我就仍呱唧王盆。”王小槐丢下这段话,转身就跑了。

王盥愣在那里,等惊愕、羞愤散去,心里不由得隐隐动了动。四年前,朝廷推行“括田令”,他家有近二十亩地被核为来由不明,没为了公田。如今家中剩余的田产,合居一处还可支撑,但三个儿子已各有了子嗣,女儿尚待出嫁,往后若分产析居,加上女儿奁田,每人不足五十亩,家计必然窘涩。而且,儿子们全然务农,没有读多少书,他心里还是盼着孙儿们能好生读书,来日谋个仕进,也让亲族们瞧一瞧,偏房也能出良才。

不过,一想自己须眉将白,却去认一个孩童做父亲,必定会遭亲族耻笑,念及此,脸顿时涨红。何况那孩童顽话哪里能当真?心念这一上一下,竟已后背汗湿。他苦笑着长叹一口气,正要将念头丢掉,心底却忽然闪出一个名字:王盆。他心里不由得一紧。

听王小槐所言,这过继一事,是王盆的主意。恐怕也只有王盆那禀性,才想得出这等计谋。这些年来,王盥时常会想起当年祖宗牌位被污一事,当时其他堂兄弟都在庭院洒扫,只有他和王盆两人在祠堂里,而王盆的职责是擦拭供桌。唯有王盆才有时机将砚台偷偷搁在供桌上,设法拨落到地上,再用墨染污那牌位。来了这乡里后,两人不时也会碰面,王盥却从不愿睬他,王盆似乎也不敢跟他对视。这时一想到王盆,当年之冤又翻涌心头,不由得生出一阵气恨:即便我不愿,也不能让王盆得计。何况,虽然年纪悬殊,侄儿认叔为父,也并不悖礼。

他不再多虑,揣了些钱,独自徒步走到县里,四处寻了许久,终于寻到一个青玉雕制的弹弓,莹润冰滑,堪赏堪玩。他论了一阵价,用七百文钱买了下来。

这桩事,他既不愿说给妻子听,更不愿让儿孙知晓。辗转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又踌躇了许久,他才揣着那青玉弹弓,犹犹豫豫穿过大土丘,来到王小槐家。他站在院门一瞧,院里站了许多亲族,前堂里坐着几个人,王小槐坐在上首,下首三人都年近古稀,是如今宗族中三位主掌。

王小槐正在摇头晃脑说着什么,一眼瞅见王盥,立即跳起来,尖声叫:“中人全都到了,赶紧来呱唧!”院中众人齐望向王盥,神色都有些异样,王盥脸顿时又涨红,但形势至此,再难退回,只得低头走了进去。

“我的年轻弹弓你寻到没有?”王小槐重又坐到中央交椅上,摆出老成家长作派。

王盥立在堂中间,垂着头,脸要烧起来一般,只能微点点头,从怀里取出那个青玉弹弓,走上前几步。

“呱唧要跪拜献礼。”王小槐高声说。

王盥犹豫了半晌,只得跪了下来,双手将弹弓递呈过去,手一直隐隐在抖。

“叫父亲。”王小槐命令道。

王盥越发羞愧,强抑了半晌,才低低叫了声:“父亲。”

“大声些,中人们听不见,呱唧了他们也不认。”

王盥牙关颤个不住,又是半晌,才尽力提高声量,唤了声:“父亲。”

“哎!”王小槐高声应着,跳下椅子,从王盥手里抓过青玉弹弓,随即将一页纸递给王铁尺,“你是大中人,这是我亲笔写的呱唧文书,你读给大家听听。”

王铁尺接过那页纸,一瞧,脸上顿时一愕,望望王小槐,又望望众人,最后瞅着王盥,露出一丝古怪神情。

“你不念,我念!”王小槐又一把扯回那纸,高声念起来,“我不呱唧了。若要儿,将来自己生。尔辈皆是癞狗子!呸!”念罢,他将那个青玉弹弓重重甩向王盥,“你这个弹弓比你还老,我不要,还你!”

弹弓砸中王盥胸口,跌落在地,碎作几截。王盥用了大半生才挣回的颜面,也跟着重重摔碎。他跪在那里,浑身剧抖不止,头脑中“铮铮铮”的一阵铜击声,要将脑颅击碎一般。

他不知道那天自己是如何回到家,又是如何躺到了床上。可这一躺,竟躺了半个月多。他原本只想躺到死,直到一个消息传来:王小槐被烧死在虹桥上。

王盥这才爬了起来,又听妻子详细说了一遍,忙叫过三儿王理问,王理反复说“与我无干”,那神情却并非无干。

“儿时一段冤,白发仍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