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惹众怒三堂会审 说私情兄弟反目 · 1

2019年7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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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龙打电话给我,说母亲病重垂危。我一踏进西门家厅堂,就知道上了他的圈套。

母亲确实有病,但并没有垂危。母亲手扶着那根生满硬刺的花椒木拐棍,坐在厅堂西侧的一条长凳上,白发苍苍的头颅不停颤动,浑浊的泪水不断涌出。父亲坐在母亲右侧,二老之间,闪开足以坐进去一个人的距离。一见我进来,父亲剥下一只鞋子,低沉地吼叫着,蹦跳到我的面前,不由分说,对准我的左脸,狠狠地抽了一鞋底。我感到耳朵深处“嗡”地响了一声,眼前金花乱迸,腮上火辣辣的。我看到在父亲跳起来的瞬间,那条长凳猛地翘了起来,母亲的身体随着落地,然后往后仰去。她手中那根拐杖宛如一支长枪,高高地举了起来,似乎直指着我的胸膛。我记得自己大叫一声“娘啊——”,意欲冲上去扶持母亲,但我的身体却不由自由地倒退着,一直退到门口,然后坐在了门槛上。就在我感受着尾骨被门槛硌痛的同时,我的身体往后仰去,就在我感受着后脑勺子被台阶上的石头碰痛的瞬间,我已经躺成了头低脚高、半截门里、半截门外的狼狈姿势。

没有人帮助我。我自己爬起来。我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口腔里一股铁锈的味道。我看到爹被我腮帮子上的反作用力冲击得在厅堂里转了好几圈,立定之后,又拤着鞋子冲上来。爹的脸半边蓝半边紫,眼睛里喷射着绿色的火星。在几十年的大风大雨中熬过来的爹,有过无数次的愤怒,他愤怒时的样子我是熟悉的,但这一次,爹的愤怒里还搀杂着许许多多的情绪,有极度的悲伤,还有巨大的耻辱。他打我这一鞋底,绝不是作秀,而是他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如果我不是正当盛年,骨骼坚硬,这一鞋底足可以把我的头打扁。即便我正当盛年骨骼坚硬,这一鞋底也使我的脑子受到了强烈震动。站起来,我晕头转向,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眼前的这些人,仿佛都是没有重量的、闪烁着磷光、飘忽不定的鬼影。

“儿子……不许打我的儿子……”

母亲的那根花椒木拐杖躺在地上,犹如一条死蛇。一首熟悉的歌子,在我耳朵深处响起,还有几只蜜蜂绕着那旋律飞行:娘啊,娘啊,白发亲娘~~我感到深刻的内疚,我感到巨大的悲哀,热泪流进我的嘴巴,竟然是芳香的味道。母亲在宝凤怀里挣扎着,力量大得惊人,宝凤一人根本搂不住她。我从母亲的态势上,看出她是想去捡那条死蛇般的拐杖。宝凤理解了母亲的意图,双手搂着母亲,伸出一条腿,将那拐杖勾到近前,腾出一只手,把拐杖捡起来,放在母亲手里。母亲举起拐杖,捣向被金龙搂抱住的父亲,但她的胳膊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操控这根沉重的花椒木棍子,拐杖又一次落地,母亲放弃了努力,含混地骂着:

“你这个狼种……不许打我的儿子……”

这场混乱持续良久,慢慢平静下来。我的脑子已经基本恢复正常。我看到父亲蹲在厅堂的南墙根,双手抱着头,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一头刺猬毛般的乱发。那条长凳已被扶起,宝凤搂着母亲坐在上边。金龙弯腰捡起那只鞋子,放在父亲面前,冷漠地对我说:

“伙计,我本不想介入这种破事,但老人们让我这样做,作为晚辈,只有服从。”

金龙的手臂划了一个半圈,我的眼睛随着旋转。我看到了自己的已经表演完毕的、陷入痛苦和无奈中的父母,我看到了端坐在厅堂正中那张著名的八仙桌后的庞虎和王乐云夫妇——面对着他们我感到羞愧难当——我看到了在厅堂东侧长凳上并肩坐着的黄瞳和吴秋香夫妇,还有站在吴秋香背后、不断地抬起衣袖拭泪的黄互助。就是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我也没忽略她那浓密的、粗壮的、神奇的头发闪烁出的迷人的荧光。

“你和合作闹离婚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金龙说,“你和春苗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你这个丧了良心的小蓝脸啊……”吴秋香尖声哭叫着,扎煞着胳膊欲往我身上扑,但金龙挡住了她。互助将她按坐在凳子上,她继续叫骂着,“俺闺女哪点对不起你?俺闺女哪点配不上你?蓝解放,蓝解放,你这样做,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你想娶就娶,想离就离?我家合作嫁你时,你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刚混出点人样来,就想蹬了我们?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黄瞳愤怒地说,“找县委,找省委,找中央去!”

“老弟啊,”金龙语重心长地说,“离婚不离婚,是你个人的私事,按说连亲生父母都无权干涉,但这事牵扯面太广,一旦张扬出去,影响太大了。你还是听听庞大叔和庞大婶的看法吧。”

从内心深处讲,我对父母、对黄家夫妇的态度,都不甚重视,但面对着庞家夫妇,我却感到无地自容。

“不应该再叫你解放了,应该叫你蓝副县长啦!”庞虎咳嗽几声,嘲讽地说。他看了一眼身边体态臃肿的妻子,问,“他们进棉花加工厂是哪一年?”没及妻子回答,他接着说,“是1976年,那时你蓝解放懂什么?你那时疯疯癫癫,什么都不懂。可我把你安排到检验室学习棉花检验,既轻松又体面的活儿。许多比你有才、比你有貌、比你有背景的小青年,都在抬大篓子,一篓子棉花,二百多斤重,一个班八小时,有时候九小时,一上班就不停脚地小跑,那样的活儿是什么滋味你应该知道。你是季节工,干三个月就该下放回家,可我想到你爹和你娘对我们的好处,一直没让你下放。后来,县社要人,我又力排众议,把你弄去。你知道当时县社领导怎么对我说吗?他们说,‘老庞,你怎么把一个蓝面鬼卒推荐给我们呢?’我当时怎么对他们说?我说,这小伙子丑是丑点,但人忠厚老实,又有文才。当然,后来你干得不错,你步步高升,我为你高兴,为你骄傲,但你不会不知道,如果没有我推荐你进县社,如果没有我家抗美暗中扶植你,你蓝解放能有今天吗?你富贵了,要停妻另娶,这种事古来就有,你不怕丧天良,不怕被万人唾骂你就离去吧,娶去吧,与我们老庞家何干?可你他妈的竟敢把我家春苗……她才多大啊,蓝解放?她比你小整整二十岁啊,她还是个孩子啊,你这样做,禽兽都不如啊!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爹你娘吗?对得起你岳父岳母吗?你对得起你妻子儿子吗?你对得起我老庞这条木腿吗?蓝解放啊,我是死里逃生之人,一辈子堂堂正正,宁折不弯,这条腿被地雷炸飞后我都没流一滴眼泪,文化大革命期间,那些红卫兵说我是假英雄,用我的木腿敲我的头,我都没流一滴眼泪,可你却让我……”庞虎老泪纵横,他妻子哭着为他拭泪,他推开妻子的手,悲愤地说,“蓝解放,你这是骑着我老庞的脖子拉屎啊……”他弯下腰,呼呼地喘着粗气,撕扯下那条假肢,双手搬起,猛地投到我的面前,悲壮地说,“蓝副县长,请你看在这条木腿的分儿上,看在我与你爹娘多年交情的分儿上,离开春苗。你想毁掉你自己,我们管不了,但你不能让我女儿为你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