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解放春苗假戏唱真 泰岳金龙同归于尽 · 2

2019年7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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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来参加葬礼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半是县里的官员,少数是外县来的西门金龙的好友。屯子里的人们,都不避寒冷,抄着手,聚集在西门家大院前的街道上,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并等待着出棺时的大热闹。几天来西门家的人们差不多把我忘了。我夜晚与狗二哥挤在一起,白天就在院子内外走动。你儿子喂过我两次,一次是扔给我一个馒头,一次扔给我一包结着冰碴的鸡翅。馒头我吃了。鸡翅我没吃。因为这些天里,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与西门闹有关的往事不时翻腾上来,令我心中戚戚。我有时会忘记自己已经四次转世,依然是这西门大院的主人,在经历着丧妻之恸,有时又明白过来,知道阴阳异路,世事如烟,一切都与我这条狗没有关系了。

街上的人群里,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向年轻人描述着当年西门闹为他母亲出大殡的事: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啊,要二十四个壮汉才能抬起。道路两旁的帐子连绵不断,隔五十步就扎着一个席棚,席棚里摆设路祭,整猪整羊,西瓜大的馒头……我赶紧避开,不愿意陷入回忆的泥潭。现在我只是一条狗,一条步入老境、所剩岁月不多的狗。我看到,那些前来参加葬礼的官员,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大衣,围着黑色的围巾。少数人头上戴着黑色的貂皮帽,这必定是些头发稀疏或者秃顶的人,那些没戴帽子的,都是一头浓密的黑发。他们头顶上的雪花与他们胸前的白色纸花相映成趣。

正午时分,一辆“红旗”牌警车在前边开道,一辆“奥迪”牌黑色轿车后边跟随,缓缓停在了西门家大院门前。身穿重孝的西门金龙从院中匆匆走出。司机拉开车门,身穿黑色羊绒大衣的庞抗美钻出车门。她的脸也许是因为身穿黑色大衣而显得格外白皙。几年不见,她的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深刻的皱纹。一个秘书模样的人把一朵白花别在她的胸前。她的神色凝重,眼睛里有一种常人难以觉察的深深的忧悒。她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与西门金龙的手握了握,我听到她充满暗示地说:

“节哀、镇定、不要乱了阵脚!”

西门金龙凝重地点了点头。

跟随着庞抗美钻出轿车的还有好孩子庞凤凰。她的身高已经超过妈妈。这真是一个既美丽又新潮的女孩。她上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下穿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羊皮休闲鞋,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毛线编织的套头帽。脸上不施粉黛,看上去无比的清纯。

“这是你西门叔叔。”庞抗美对女儿说。

“叔叔好!”庞凤凰似乎并不情愿地说。

“待会儿在奶奶灵前磕个头吧,”庞抗美深情地对女儿说,“她对你有养育之恩。”

——我努力想象着棺材里那一万五千元人民币。它们不应该是成捆成束的,而应该是散乱其中,一揭开棺材盖子它们就会飞扬起来。这一招果然有效,这时候我看春苗,就感到她像装模作样的小鬼一样滑稽。她那孝袍子拖在地上,不时因为踩着袍子的边缘而踉跄。孝袍的袖子垂挂下来,犹如戏曲演员的水袖。她咧着嘴,龇着不甚整齐的门牙嚎哭着。她不时地用那长袖子擦眼泪,脸灰一道,黑一道,犹如一颗刚从坛子里捞出来的松花蛋。在这样的心境下,我不但没有泪水滂沱,反而憋不住想笑。但我知道,只要我一笑,那一万五千元就会像鸟群一样飞走。为了不笑,我紧咬住牙关,不看春苗,眼睛往前看,大踏步地进入院子。我一手扯着春苗的胳膊,感觉到她踢踢踏踏地跟在我身后,像一个与父母斗气的孩童。院子里曾经非法生产过黑心棉,尽管有雪覆盖着,但那霉变的垃圾气味还是挥发出来。我冲进屋子,迎面看到一具刷成酱紫色的棺材,棺材盖子竖在一侧,尚未盖棺,显然是等我到来。棺材周围立着十几个人,有穿着孝服的,有穿着便装的,我知道这些人多半是伪装的解放军,待会儿他们就会把我按倒在地。屋子的墙壁上沾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弹制黑心棉时飞扬的纤维和灰尘。我看到土匪“蓝脸”的母亲平躺在棺材里,脸上蒙着一张黄表纸,身上穿着紫色缎子寿衣,寿衣上绘着暗金色的寿字。我扑跪在棺材前,大声哭喊着:

“娘啊……不孝的儿子来晚了……”

庞抗美携着庞凤凰的手,与那些官员和大款模样的人,跟随在孝子贤孙们身后。此时距离她被“双规”仅有三个月时间,她任期早满,迟迟不得升迁,大概已让她有了祸将临头的预感。那么,在这种时刻,她参加这场大事张扬、后来被媒体曝光的葬礼,到底是出于何种心理呢?我作为一条狗,尽管历经沧桑,也难以理解如此复杂的问题。但是,我想,她的行为可以与任何事情无关,但必与庞凤凰有关,因为,这个俊俏叛逆的女孩,毕竟是你母亲嫡亲的孙女。

——娘啊,您不孝的儿子,来晚了啊……我吼过这一声之后,莫言对我的教导便不翼而飞,扮演“蓝脸”演电视剧的事也抛之脑后。我产生了幻觉,不,不是幻觉,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躺在棺材里、身穿寿衣、用黄表纸蒙盖着面孔的人,就是我的亲娘。六年前与母亲见最后一面的情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半边脸肿胀发烧,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是被我爹用鞋底子抽的,我的眼前,出现了母亲的满头白发,出现了母亲流淌着混浊泪水的眼睛,出现了母亲因牙齿脱落而瘪进去的嘴巴,出现了母亲那只动作不便、生满褐色斑痕、静脉曲张的手,出现了那根躺在地上的花椒木拐杖,出现了母亲为护卫我发出的痛苦吼叫……当时的一切情景,都出现了,我的眼泪喷洒而出,娘啊,儿子来晚了。娘啊,您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儿子不孝,做出了被人唾骂之事,但儿子对您的孝心不改,娘啊,不孝的儿子带着春苗来看您了,娘,您认下这个儿媳吧……

——你母亲的坟墓,筑在蓝脸那块著名的土地南头。西门金龙终究还有所顾忌,他没有打开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把自己的母亲硬塞进去,这样,也算是为他的养父和他的岳母留了一些面子。他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左侧,为母亲新建了一座豪华的坟墓。坟墓的石门大开着,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暗道入口。坟墓周围,已经围成了一圈密集的人墙。我看着那些兴奋的看客之脸,看着那驴坟、牛坟、猪坟和狗坟,看着这块已经被人脚踏得坚硬如石的土地,心中浮想联翩。我嗅到了几年前“滋滋”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墓碑上那泡尿的气味,一阵末日即将来临的悲怆之感涌上我的心头。我慢慢地走到猪坟旁边那块空地,“滋滋”了几下,我卧在那里,泪眼朦胧地想着:西门家或与西门家有过密切关系的后人们,但愿你们能理解我的意图,把我这一轮回的狗遗体,埋葬在我亲自选定的地方。

抬棺的人们,杠子都下了肩。他们紧贴着棺材,像一群合伙抬动一只巨大甲虫的黄蚂蚁。他们手把着系在棺底的粗麻辫子,在手挥白色小旗的班头指挥下,沿着漫长的甬道,正在移棺入墓。孝子贤孙们都跪在墓前,磕头号啕。那支农民管乐队,在坟墓后边,排成整齐的队伍,在一个头戴缨盔、手持红缨枪尖棒的人指挥下,演奏起一首旋律极快的进行曲,让那些抬棺入墓的人脚步凌乱。但没有人去指责乐队,大多数人也没有感受到乐曲的不和谐。只有极少数懂行的人往那里顾盼,金黄色的长号、短号和圆号,在阴霾的天气里闪闪发光,为这阴郁的葬礼,增添了几分亮色。

——我几乎哭晕过去,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叫,但我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娘啊,让我再看您一眼吧……我伸手揭开了蒙在母亲脸上的那张黄表纸。一个与我母亲的面容毫无相似之处的老太太忽地坐了起来,用特别严肃的腔调说:儿啊,解放军优待俘虏,你缴枪投降吧!——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围在棺材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把我按在地上。有两只冰凉的手,从我的腰里,拽出了一支枪,又拽出一支枪。

——就在你母亲的棺材即将完全进入墓道的那一刻,一个身披着肥大棉袄的人,从看热闹的人群里冲出来。他步履踉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奔跑,一边把外面那件肥大的棉袄脱下来往后扔去。棉袄落地,犹如一只死羊。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你母亲的墓顶,身体摇晃着,似乎要滑下去,但没有滑下去,他站稳了。洪泰岳!洪泰岳!他稳稳地站在你母亲的墓上,努着劲儿挺直腰板。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土黄色的军装,腰里扎着一圈粗大的红色雷管。他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臂,大声吼叫着:

“同志们,无产阶级的兄弟们,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和毛泽东的战士们,我们向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全世界无产者共同的敌人、地球的破坏者西门金龙展开斗争的时刻到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片刻之后,有的人调头逃窜,有的人俯卧在地,有的人手足无措。庞抗美本能地把女儿拖到身后,她似乎很惊慌,但她立即镇定下来。她往前走了几步,声色俱厉地说:

“洪泰岳,我是中共高密县委书记庞抗美,我命令你,立即停止你的愚蠢行为!”

“庞抗美,别给我摆你的臭架子!你算什么中共县委书记?!你和西门金龙勾搭连环,狼狈为奸,在高密东北乡复辟了资本主义,使红色的高密东北乡,变成了黑色的高密东北乡,你们是无产阶级的叛徒,是人民的敌人!”

西门金龙站起来,把孝帽子推到脑后——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只手,仿佛在安抚一头暴怒的公牛。他慢慢地向坟墓接近。

“别靠近我!”洪泰岳把右手伸向腰间的导火索,大声地喊叫着。

“大叔,好大叔啊……”西门金龙和颜悦色地说,“我是您一手培养起来的啊,您的教导我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头。大叔啊,社会发展了,时代变化了,我金龙所做的一切,都是与时俱进啊!大叔啊,您凭良心说,这十几年来,乡亲们的生活,是不是越过越好啊……”

“你少给我花言巧语!”

“大叔,您下来,”金龙说,“您以为我干得不好,我马上辞职让贤,要不,西门屯的大印,还由您老来执掌。”

在西门金龙与洪泰岳对话的时候,那几个开着警车为庞抗美开道的警察,匍匐着向坟墓前进。就在警察跃起的当儿,洪泰岳跳下坟墓,与西门金龙紧紧搂抱在一起。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空气中弥漫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

过了好像许久许久,惊魂未定的人们才乱哄哄地围拢上去。他们把这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分拆开,金龙已经断气,洪泰岳还在呼呼地喘息,人们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垂死的老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蜡黄,极其微弱的声音和着鲜血从他嘴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来: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

一口血“哇”地喷出,有尺把高,溅到了周围的土地上。他的两只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像燃烧鸡毛时放出的光,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便黯淡下去,永远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