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八章

2019年8月1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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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前天因与小狮子吵架,情绪激动,破了鼻子,流了很多鼻血,连信纸都污染了。今天头有点痛,但不妨碍写信。写剧本需要字斟句酌,但写信没那么讲究。只要认识几百字,心里有话要说,就可以写信。我的前妻王仁美当年给我写信时,许多字不会写,就以图画代替。为此她曾抱歉地说:小跑,我文化水平太低,只能画画儿。我说:你的文化水平很高,你画画儿表达心意,其实是在造字儿啊!她回答我:我给你造个儿子吧,小跑,我们合伙造个儿子吧……

先生,听罢小扁头筏工一席话,我胆战心惊地作出了一个令我焦虑不安的判断:小狮子,这个想孩子想痴了的娘儿们,取了我的小蝌蚪,注入到某个毁容姑娘的体内。我脑海里浮现着成群“蝌蚪”包围着一粒卵子的情景,就像童年的时代在村后即将干涸的池塘里所看到的成群蝌蚪争啄一块被水泡胀了的馒头的情景。而这个替我孕子的毁容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同学陈鼻的女儿陈眉。她的子宫里,正在孕育着我的婴儿。

我匆忙奔向牛蛙养殖中心,路上似乎有好几个人跟我打过招呼,但我记不起来他们是谁。透过电动伸缩门银光闪闪的缝隙,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森严的牛蛙塑像。我感到一阵寒颤,仿佛感受到,其实是回忆起了它冷腻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那栋白色小楼前的空地上,有六个身穿彩衣、手挥花环的女子在跳跃,旁边一个男子,坐在椅子上,抱着一架手风琴,呜呜地演奏。她们仿佛在排练节目。太平岁月,日丽风和,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这一切,都是我心造的幻景。我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认真地想想剧本的事。

“无事胆小如鼠,有事气壮如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都是我父亲对我的教导。老人口中多箴言。想着父亲的话,我感到肚子饿了。我已经五十五岁,尽管父兄在堂不敢言老,但确实已是日过正午,正以加速度向西山滑落。一个日落西山的人,一个提前退休回乡购房休闲养老的人,其实没有什么事可以害怕了。想到此我感到更饿了。

我走进娘娘庙前广场右侧那家“堂吉诃德”小饭馆。这是自打小狮子进牛蛙养殖场工作后,我经常光顾之地。我在靠窗户那张桌子前就座。饭馆生意清冷,这里几乎成了我的专座。那个矮胖的堂倌迎上来。先生,每次坐在这张桌子前,看着桌子对面的空椅子,我心中就梦想着,有朝一日,您就坐在我的对面,与我讨论这部难产的剧本——堂倌油光光的脸上笑容可掬,但我总是从他的笑脸背后看到一种古怪的表情。那也许就是《堂吉诃德》里那个仆人桑丘的表情,有几分恶作剧,有点儿小奸小坏,捉弄别人也被别人捉弄,不知道是可爱还是可恨。——桌子是用厚厚的椴木打造的,没上任何油漆。桌面上木纹清晰,有一些用烟头烫过的痕迹。我经常在这桌子上写作。也许将来,等我的剧本大获成功,这张桌子,会成为一个文物。那时,坐在这桌子上喝酒,是要额外收钱的,如果您来与我对坐过,那就更牛了!对不起,文人总是喜欢用这种自大的幻想来刺激自己的写作热情——

先生,堂倌表达了弯腰的意思但腰并没弯下来。他说,您好,欢迎光临,伟大的骑士的忠实仆从热诚为您服务。他说着话将一本有十种文字的菜单递过来。

谢谢,我说,老节目:一份玛格丽特蔬菜沙拉,一罐安东尼小寡妇红焖牛肉,一扎马利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着肥鸭般的屁股走了。我坐着等菜,同时看室内那些装饰与摆挂:墙上挂着锈迹斑斑的盔甲与长矛,与情敌决斗时戴过的破手套,标志着赫赫战功和不朽业绩的证书与勋章,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鹿头标本,两只羽毛灿烂的野雉标本,还有一些泛黄的旧照片。虽然是伪造的欧洲古典风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门口右侧,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少妇铜像,两只Rx房被人摸得金光闪闪——先生,我仔细观察过,进这饭馆来的人,不管男女,都要顺手摸摸她的Rx房——娘娘庙广场上永远是熙熙攘攘,王肝的叫卖声总是最生动活泼。最近推出了一档“麒麟送子”的节目,说是恢复传统,其实是市文化馆里几位文化工作者的编排创造——虽然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但解决了几十个人的就业问题,所以是一桩好事,而且,先生,正如您所说,所谓传统,其实都是当初的前卫艺术。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许多类似的节目,基本上都是传统、现代、旅游、文化的大杂烩,热火朝天,声光化电,喜气洋洋,和气生财。正如您所忧虑的,某些地方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某些地方载歌载舞,酒绿灯红。这就是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个巨人,他的身体与地球的比例是我们的身体与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里,看到围着他的身体不停旋转的地球,一会儿是和平,一会儿是战争,一会儿是盛宴,一会儿是饥馑,一会儿是干旱,一会儿是水灾……不知道他会产生什么想法——对不起先生,我又扯远了。

伪桑丘给我送来一杯冰水,还有一小碟面包,一块黄油,还有一碟用纯橄榄油和蒜末酱油调制的蘸料。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凡吃过洋面包的人都承认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用面包蘸着这调料吃,其实已经是美味,何况后边的菜与汤样样精彩——先生,您一定要来这里吃一次啊,我保证您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一切——而且这饭馆还有一个传统——与其说是“传统”还不如说是“规定”——那就是,每天晚上,营业即将结束时,他们会将当日所烤的所有面包,长的,圆的,黑的,白的,粗的,细的,放在门口桌子上一只柳条筐里,任顾客们取走。并没有什么文字提示每人只许拿一只,但每个人都自觉地取一只。腋下夹着或是胸前抱着一只长长的,或是方方的,柔软的或是焦香的面包,嗅着它散发出的香气,麦子的气味,亚麻籽的气味,杏仁的气味,酵母的气味。抱着一个新鲜面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庙广场上,先生,我心中总是充溢着一种感动。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一种奢侈的感情,因为,我非常知道,天下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有许多人在死亡线上挣扎。

玛格丽特小姐的蔬菜沙拉里有生菜、西红柿、苣莫菜,味道鲜美,是谁起了这样一个令人遐想西欧的菜名?自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我的启蒙老师的儿子李手。正如我从前的信中告诉过您的,李手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才华的,搞文学的本应是他,但到头来却是我。他学成良医,本来前途无量,但却辞职还乡,开了这样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中西合璧的餐馆。从饭馆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们都可以看出文学对我这老同学的影响。他在我们这土洋混杂之处开这样一家“唐吉诃德”本身就是一种唐吉诃德的行为。李手的身体已经发福,他本来个头就矮,发福后显得更矮。他经常会坐在饭馆的另一个角落里,与我遥遥相对,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时会趴在桌上写一些杂七拉八的印象记,而他总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后,右掌托住右腮,以这样虽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闲适的姿式,度过漫长的时光。

伪桑丘把我要的安东尼小寡妇罐焖牛肉和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来,我的菜齐了。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块焖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着那光天化日之下隆重搬演的神话故事。喧天鼓乐开道,旗锣伞扇随后,五彩衣裳,非凡人物。那个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银盆,目若朗星,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每次看到这送子娘娘,我总是愿意把她与姑姑联系在一起,但现实中的姑姑,总是以身披宽大黑袍、头蓬如雀巢、笑声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语颠倒的形象出现在我脑海,截断我的美好幻想。

送子娘娘的仪仗在广场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阵势。鼓乐停,一头戴高冠、身披绛袍、怀抱笏板的官员——其身份让人联想到帝王戏中的太监——手持黄卷,高声宣呼:皇天厚土,滋生五谷。日月星辰,化育万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携一宁馨儿,下降高密东北乡,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妇前来领子——那扮演王良夫妇的,总是来不及领到儿子。那宁馨儿——泥娃娃——就被广场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抢走。

先生,尽管我用许多理由宽慰自己,但我到底还是一个胆小如鼠、忧虑重重的小男人,既然我已经意识到,那个名叫陈眉的姑娘的子宫里已经孕育着我的婴儿,一种沉重的犯罪感就如绳索般捆住了我。因为陈眉是我的同学陈鼻的女儿,因为她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收养过,在那些日子里,我曾经亲手往她的小嘴里喂过奶粉。她比我的女儿还要小。而一旦,当陈鼻、李手、王肝,我这些旧目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只怕蒙着狗皮都无颜见人了。

我回忆着返乡之后,两次见到陈鼻的情景。

第一次见到他,是去年年底一个雪花飞舞的傍晚。那时,小狮子还没去牛蛙公司上班,我们雪中漫步,看着雪花在广场周围那些金黄的灯光下飞舞。远处不时响起鞭炮声,年的味道,渐渐浓起来了。远在西班牙的女儿,与我通话,说她正与她的夫婿,在塞万提斯的故乡一个小镇漫步。我与小狮子,携手走进唐吉诃德饭馆。我将这个巧合报告女儿,手机里传来她爽朗的笑声。

地球太小了,爸爸。抵达之谜

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李手,但我们已感到了这饭馆的老板是个不平凡的人物。我们一进入饭馆就立刻喜欢上了这环境。我最喜欢那些拙朴的桌椅,如果桌子上蒙上浆洗得洁白板整的台布那这个饭馆会很欧洲,但我同意李手后来的解释:他说他考证过,唐吉诃德的时代,西班牙乡下的饭馆是没有桌布的,他还很八卦地接着说,就像那个时代的欧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样。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进门我看到那尊少妇铜像上那两只被人摸得金光闪闪的Rx房时,手便不自主地伸过去。这的确暴露了我内心的肮脏,但也很坦荡。小狮子用嘘声提醒我。我说:你嘘什么,这是艺术。小狮子严厉地说:许多文化流氓都这么说。伪桑丘微笑着迎上来,表达了鞠躬的意思但并没有鞠躬,他说:欢迎光临,先生,夫人!

他接过我们脱下来的大衣、围巾、帽子。然后把我们引领到厅堂正中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摆着盛着水的玻璃圆盏,里边漂浮着白色的蜡烛。我们不喜欢这里,我们选择了靠近窗户的桌子。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观赏外边灯影里飞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观看室内的全貌。我们看到,在最角落里那张桌子前——也就是我后来常坐的位置——坐着一个烟雾腾腾的男人。

陈鼻这一生,真是无比的悲惨。我想,他在这唐吉诃德饭馆里,扮演着死去的名人或虚构的怪人,其处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厅大门外那个侏儒门僮,与广州“水帘洞”洗浴中心那个巨人门僮的处境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在出卖身体啊。侏儒出卖他的矮,巨人出卖他的高,陈鼻出卖他的大鼻子。他们的处境同样悲惨。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陈鼻,虽然将近二十年我没见过他,但即便一百年没见过,即便在异国他乡,我也会认出他来。当然,我想,在我们认出了他的同时,他也认出了我们。童年时的朋友,其实根本不需要眼睛,仅凭着耳朵,从一声叹息,一声喷嚏,都可以判断无疑。

是否上前与他相见?或者干脆邀他来与我们共进晚餐……我和小狮子都在犹豫。我从他那故意漠视一切的神情里,从他的直盯着墙上那只鹿头而不斜视的耳光里,知道他也在犹豫着是否上前与我们相认。那年的辞灶日的晚上,他带着陈耳到我们家索要陈眉时的情景一一浮现。他那时体态魁梧,身穿僵硬的猪皮夹克,举着蒜臼子要往我家饺子锅里投掷,他气息粗重,暴躁烦恼,仿佛一头被激怒了的大熊。从此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我想当我们回忆往事时他也在回忆往事,当我们感慨万端时他也会感慨万端。我们其实从来没有恨过他,我们对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我们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与他相认主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因为,毫无疑问地,用我们这儿的习惯说法,我们混得比他好。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对混得很差的朋友,确实颇难把握分寸。

先生,我有抽烟的不良嗜好,此嗜好在欧洲、美洲,包括你们日本,已受到诸多限制,使吸烟者处处意识到自己的粗俗与没教养,但在我们这地方,眼下还没有这种限制。我拿出烟盒,抽出一枝,用火柴点燃。我喜欢火柴被点燃的瞬间散发出的淡淡的硝磺气味。先生,我那天抽的是金阁牌香烟,是一种价格极为昂贵的地方名烟。据说每包烟要人民币二百元,也就是说,每枝香烟需要十元。每斤小麦只卖八角钱,也就是说,要卖十二斤半小麦,才可以换一枝金阁牌香烟。十二斤半小麦可以烤成十五斤面包,可以满足一个人起码十天的需要,但一枝金阁牌香烟冒几口烟便完了。这香烟的包装真是金碧辉煌,让我联想到贵国京都的金阁寺,不知道此烟设计者是否从金阁寺得到过灵感。我知道父亲对我抽这种香烟深恶痛绝,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造孽啊!我慌忙对他解释,这烟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我父亲更淡地说:那更是造孽。我很后悔对父亲讲这烟的价钱,这说明了我的肤浅和虚荣。我在本质上,与那些炫名牌、夸新妻的暴发户没什么区别啊。但这么贵的烟,我也不能因为我父亲的一句批评而扔掉,如果扔掉,那岂不是孽上加孽吗?这烟里添加了一种特殊的香料,燃烧时散发出醉人的香气。我看到陈鼻的身体稳不住了,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他的目光也从那鹿头上,慢慢地往这边转移,先是犹豫的、羞怯的、动摇的,然后便是贪婪的、渴望的,甚至带着几分凶狠的,把混合着这诸多心情的目光投过来了。

先生,这个人,终于站起来,拖着他的剑,像拖着一根拐棍,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饭馆里光线不够明亮,但足以看清他的脸。他的五官和脸上的肌肉,合伙制造出一种难以用准确的语言形容的复杂表情。他的目光是直视着我还是直视着我嘴巴里喷出的烟雾,我一时难做判断。我慌忙站起来,椅子在身后发出噪声。小狮子也站了起来。

他站在我们面前,我慌忙伸出手去,伪装出仿佛突然发现的惊喜:陈鼻——但他没接我的话茬,更没与我握手,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对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双手拄着那柄锈迹斑斑的剑,用一种话剧演员的腔调说:尊贵的夫人,尊贵的先生,我,来自西班牙拉·曼却的骑士堂吉诃德,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敬意,鄙人愿为您们竭诚服务。

别逗了,我说,陈鼻,你装什么洋蒜,我是万足,她是小狮子……

尊敬的先生,高贵的夫人,对一个忠诚的骑士来说,没有比用手中的剑来保卫和平、伸张正义更神圣的事业了……

老兄,别演戏了。

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每天都在上演着同样的剧目。先生,夫人,您如果能将手中的烟赏我一枝,我愿意为您表演精彩绝伦的剑术。

我慌忙将一枝烟递给他,并殷勤地帮他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明亮灼目快速燃烧。他眼睛眯起,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然后,缓缓地舒展,两道浓烟从他的粗大鼻孔里喷出来。看到一枝烟能让一个人如此的放松和惬意,让我震惊而感动。我虽然抽烟多年,但瘾头并不太大,因此也就无法体会眼前这个人的感受。他又深吸了一口,烟丝就快燃尽,这种名贵香烟,狡猾地将过滤嘴做得很长,既减少了烟丝用量,又宽慰了那些既怕死又戒不掉香烟的富贵烟民们的心灵。他只用了三口,便将一枝香烟吸到了燃烧过滤嘴的程度。我索性将那盒烟递给他。他胆怯地往两侧看看,然后,猛地抢过去,塞进袖子。他忘记了给我们表演精彩剑术的承诺,拖着剑,拖着一条腿,身体一耸一耸的,向门口跑去。跑到门口时,还顺手从那柳条筐里,抓走了一根法式面包。

“唐吉诃德”!你又向客人索要财物了!肥胖的伪桑丘端着两杯冒着泡沫的黑啤酒,人朝着我们走来,声音却对着陈鼻喊去。我们透过玻璃,看到那可怜的人,拖着他的生锈的剑、残疾的腿,还拖着长长的摇曳的影子,穿过广场,消失在黑暗中。那条看上去颇健壮的狗,紧紧地追随着他。人似乎狼狈不堪,狗却趾高气昂。

这个讨厌的家伙!伪桑丘似乎是歉意地又似乎是炫耀地对我们说:总是背着我们干一些让我们丢脸的事。我代表我们家老板向先生和夫人表示歉意,但是,我想,向一个落魄的骑士施舍几枝香烟或者几个硬币,也许并没有让你们感到厌烦。

您这是,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呀……我感到很难适应这肥胖侍者说话的方式,这既不是演电影,也不是演话剧,哪里还用得着这样拿腔拿调呢。我说:他是你们雇佣来的吗?

侍者道:先生,我实话对您说,初开张时,我们老板可怜他,给他设计了这身打扮,让他和我,站在饭馆门口,招徕顾客。但是他,他的毛病太多了,他有酒瘾、烟瘾,一旦发作,那就什么也干不成了,何况他还带着条寸步不离的癞皮狗。而且,他不注意卫生。像我,每天都要洗两次澡,尽管我们的面貌不能赏心悦目,但我们的身体散发出的气味会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一个高级堂倌的职业道德。但是那家伙,除了被大雨淋湿过几次,从来没有洗过澡,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是令客人厌恶的。而且,他还一次又一次地违背我们老板的禁令:向客人索要财物。对这样一个无赖,如果我是老板,早就将他乱棍打出,但我们老板心地良善,给了他很多机会希望他能改好。这样的人自然不能改,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们老板给了他一笔钱,希望他不要再来,但他花完钱又来了。要我是老板,早就报警了,但我们老板是厚道人,宁愿自己的生意受损也容忍他。胖侍者压低了嗓门:后来我才听说,他是我们老板的同学,可即便是同学也用不着如此宽容啊。后来终于有人向老板投诉,抱怨“唐吉诃德”身上的馊臭气味和那条癞皮狗身上的跳蚤。我们老板花钱雇人,强行将他弄到澡堂子里,连同那条狗,彻底地漂洗。——这已经成了规矩,每月强行漂洗一次。这家伙不但不领情。每次都破口大骂,泡在澡堂子里破口大骂:李手,你这个混蛋,你毁掉了一个骑士的尊严!

先生,那天晚饭后,我与小狮子心情悒郁地沿着河边,向我们的新家行进。与陈鼻的重逢让我们心中感慨万端。往事不堪回首。几十年时间,已经山河巨变,许多当年做梦也梦不到的事物出现了,许多当年严肃得掉脑袋的事情变成了笑谈。我们没有交谈,但心里想的也许是相同的事吧。

先生,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开发区医院里。与我们一起去的,有李手,有王肝。他被市公安局派出所的一辆警车撞伤。据开车的警察说,路边的目击者也为警察作证——警车在路上正常行驶,陈鼻从路边猛扑进来。——这根本就是寻死——那条狗也跟着扑进去。陈鼻被撞飞到路边灌木丛中,狗被碾在车轮之下。陈鼻双腿粉碎性骨折,胳膊、腰椎也有伤,但并无性命之忧。那条狗却肝脑涂地,殉了它的主公。

是李手告诉了我们陈鼻受伤的消息。李手说,警察确实没有责任,但鉴于陈鼻的情况再加上他找人通关节,公安局答应赔一万元。这一万元,对于这样的重伤,显然是不够的。我明白,李手召集我们这帮老同学去医院探望的根本目的,还是为陈鼻筹集医疗费。

他住在一个有十二张病床的大病房里,靠窗户的那张病床,编号为9,是他的床位。此时为五月初,窗外一株红玉兰,盛开着,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病房尽管床多,但卫生搞得很好。尽管这医院的条件无法跟北京、上海的大医院相比,但与二十年前的公社卫生院相比,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先生,当年我曾陪我母亲在公社卫生院住过一星期院,病床上虱子成堆,墙壁上全是血污,苍蝇成群结队。想想就不寒而栗。陈鼻双腿打着石膏,右胳膊上也打着石膏,仰面躺着,只有左臂能动。

看到我们来了,他将脸偏向了一边。钢琴教师

王肝用他的嬉笑怒骂打破尴尬场面:伟大的骑士,这是咋整的?跟风车作战?还是跟情敌决斗?

李手道:不想活跟我说,哪里还用得着去撞警车呢?

他可真能装,装骑士,不跟我们说话,小狮子道,都怨李手,把你弄得疯疯癫癫的。

李手道:他哪里是疯疯癫癫啦?他是装疯的王子呢。

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那侧歪着的脸更低下去,肩头抽搐,那只能动的左手抓挠着墙壁。

一个瘦高的护士快步进来,用冰冷的目光扫了我们一圈,然后拍拍铁床头,严厉地说:9号,别闹了。

他立即停止了哭泣,侧歪着的脑袋也正了过来,混浊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们。

瘦高护士指指我们放在床头柜上的花束,厌恶地抽抽鼻子,命令我们:医院规定,花束不准带进病房。

小狮子不满地问:这是什么规定?连北京的大医院都没有这规定。

瘦高护士显然不屑于跟小狮子争辩,她对着陈鼻说:快让你的家属来结账,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恼怒地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护士撇撇嘴,道:工作态度。

你们还有没有人道主义精神?王肝道。

护士道:我是个传声筒。你们有人道主义精神帮他将医疗费付了吧,我想,我们院长会赠送给你们每人一块奖牌,上边刻着四个大字:人道模范。

王肝还想争执,李手止住了他。

护士悻悻地走了。

我们面面相觑,心中都在盘算。陈鼻受了这么重的伤,医疗费一定是个惊人的数字了。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陈鼻怨恨地说,我死我的,管你们什么屁事?你们不弄我来,我早就死了,也不用躺在这里活受罪。

不是我们救了你,王肝道,是那撞你的警察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不是你们把我弄到这里?他冷冷地说,那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你们来可怜我?来同情我?我用不着。你们赶快走,带着你们喷了毒药的花——它们熏得我头痛——你们想来帮我付医疗费?根本用不着。我堂堂骑士,国王是我的密友,王后是我的相好,这点医疗费,自然会有国库支付。即便国王与王后不为我买单,我也用不着你们施舍。我的两个女儿,貌比天仙,福如东海,不做国母,也做王妃,她们从指缝里漏出来的钱,也能买下这座医院!

先生,我们自然明白陈鼻这番狂言的意思。他的确是装疯,心里却如明镜般清澈。装疯也有惯性,装久了,也就有了三分疯。而我们跟随着李手来医院探望,其实心里也是惶惶不安。让我们送几束鲜花,送来几句好话,甚至送来几百块钱,那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让我们负担巨额医疗费,确实有点……因为,毕竟,陈鼻与我们无亲无故,而且,他又是这么一种状况,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人……总之,先生,我们虽然不乏正义感,不乏同情心,但到底还是凡夫俗子,还没高尚到为一个社会畸零人慷慨解囊的程度。所以,陈鼻的疯话,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借坡下驴的坡儿。我们看看召集我们来的李手,李手挠着头说:老陈,你安心养着吧,既然是警车撞了你,他们就该负责到底,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滚,陈鼻道:如果我的手能举起长矛,我将会敲打你们愚蠢的头颅。我的名字叫红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我们抱起那几束喷洒了低劣香精的花束,正欲走而未走之时,那瘦高护士带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进来了。护士对我们介绍,说这男人是主管财务的副院长,护士也把我们介绍给副院长,说我们是9号的亲戚。副院长开门见山地向我们出示了账单,说陈鼻的抢救费、医疗费已累计到两万余元,他一再强调,这还是按成本计算的。如果按惯例计算,那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在这个过程中,陈鼻一直暴躁地叫骂着:滚,你们这些放高利贷的奸商,你们这些吃死尸的蛆虫,老子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他那只能动的胳膊挥舞着,敲打着墙壁,摸索着,摸到床头柜上一只瓶子投到了对面床上,打中了那个正在输液的垂危老人。滚,这座医院是我女儿开的,你们都是我女儿雇来打工的,老子说句话,就能打碎你们的饭碗……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先生,一个身穿黑裙、蒙黑纱的女人走进了病室。先生,我不说您也能猜到她是谁,是的,她就是陈鼻的小女儿,那个在玩具厂大火中死里逃生、毁了面容的陈眉。

陈眉如同幽灵,飘进房间。她的黑裙黑纱,带来了神秘,也似乎带来了地狱里的阴森。喧闹立即中止,仿佛切断了发出噪声的机器的电源。连闷热的空气也冷了下来。窗外的玉兰树上,有一只鸟儿,发出一阵柔情万种的鸣叫。

我们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见她身上的任何一点皮肤。我们只看到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是一个模特儿般的身躯。我们自然知道她是陈眉。我与小狮子自然又回忆起二十多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小丫头的形象。她对着我们点点头,又对着那副院长说:我是他的女儿,他欠下的债,我来偿还!

先生,我在北京有一个朋友,是304医院烧伤研究所的专家,院士级的水平,他告诉我,对于烧伤病人来说,精神上的痛苦也许比肉体上的痛苦更难忍受,当他们第一次在镜子里见到自己被毁坏的面容后,那种强烈的刺激和巨大的痛苦是难以承受的。这些人,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活下去。

先生,人是环境的产物,在某些特殊的环境下,懦夫可以成为勇士,强盗可以干出善行,即便是吝啬得一毛不拔者,也可能一掷千金。陈眉的出现和她的勇敢担当让我们心中羞愧,而这羞愧又转化成仗义。仗义之后就要疏财。先是李手,然后是我们,都对陈眉说:眉子,好侄女,你父亲的账,我们来分担。

陈眉冷冷地说:谢谢你们的好心,但我们欠别人的账太多了,欠不起了。

陈鼻大声吼叫:你滚,你这蒙着黑纱的妖精,竟敢来冒充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一个在西班牙留学,正与王子恋爱,即将谈婚论嫁;一个在意大利,购买了一家欧洲最古老的酒厂,酿造出了最优良的美酒,装满一艘万吨巨轮,正在向中国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