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三十

2019年7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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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逃难时阿丑阿凶两只小东西真累人不浅。鸿渐这个不近人情的鳏夫听父母讲逃难的苦趣便心中深怪两位弟妇不会领孩子害二老受罪。这时候阿丑阿凶缠着祖母他们的娘连影子都不见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太做孝顺媳妇的年分太长了忽然轮到自己做婆婆简直做不会做不像。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间的争斗是至今保存的古风我们中国家庭里婆婆和媳妇的敌视也不输他们那样悠久的历史。只有媳妇怀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荣升祖母于是对她开始迁就。到媳妇养了个真实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让步。方老太太生性懦弱两位少奶倒着实利害生阿丑的时候方家已经二十多年没听见小孩子哭声了老夫妇不免溺爱怂恿结果媳妇的气焰暗里增高孙子的品性显然恶化。凤仪老婆肚子挣气头胎也是男孩子从此妯娌间暗争愈烈。老夫妇满脸的公平待遇两儿子媳妇背后各怨他们的偏袒。鸿渐初回国家里房子大阿丑有奶妈领着所以还不甚碍眼讨厌。逃难以后阿丑的奶妈当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为阿凶是开战时生的一向没用奶妈到了上海要补用一个好跟二奶奶家的阿丑扯直。依照旧家庭的不成文法孙子的乳母应当由祖父母出钱雇的。方豚翁逃难到上海景况不比从多少爱惜小费不肯为二孙子用乳母。可是他对三奶奶谈话一个字也没提起经济他只说上海不比家乡是个藏垢纳污之区下等女人少有干净的;女用人跟汽车夫包车夫了孩子出来做奶妈这种女人全有毒喂不得小孩子而且上海风气太下流了奶妈动不动要请假出去过夜奶汗起了变化小孩子吃着准不相宜说不定有终身之恨。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领这孩子。一口闷气胀得肚子都渐渐大了吃东西没胃口四肢乏力请医服药同时阿凶只能由婆婆帮着带领。医生一星期前才证明她不是病是怀近四个月的孕。二奶奶腆着颤巍巍有六个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么一着她自己肚子里全明白什么把戏。只好哄你那位糊涂什么臌胀气痞哼想瞒得了我!”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缩小。这这两位奶奶现在的身体像两个吃饱苍蝇的大蜘蛛都到了减少屋子容量的状态忙得方老太太应接不暇那两个女用人也乘机吵着长过一次工钱。

方豚翁为了三媳妇的病对家庭医药大起研究的兴趣。他在上海门上冷落不比从前居乡的时候。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钉人有暇来陪他闲谈。这位庸医在本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方豚翁正如一切老辈读书人自信“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懂得医药。那庸医以为他广通声气希望他介绍生意免不了灌他几回迷汤。这迷汤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豚翁的迷汤量素来不大给他灌得酒醉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妇可以供给他做试验品他便开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觉得公公和邻居医生的药吃了无效和丈夫吵要去请教西医。豚翁知道了这事心里先不高兴听说西医断定媳妇不是病这不高兴险的要作起来。可是西医说她有孕是个喜讯自己不好生气只得隐忍另想方法来挽回自己医道的体面洗涤中国医学的耻辱。方老太太带鸿渐进他卧室他书桌上正摊着《镜花缘》里的奇方摘录在《验方新编》的空白上。豚翁看见儿子便道:“你来了我正要叫你来跟你说话。你有个把月没来了家里也该常来走走。我做父亲的太放纵你们了你们全不知道规矩礼节——”翻着《验方新编》对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妇既然有喜我想这张方子她用得着。每天两次每次豆腐皮一张不要切碎酱油麻油冲汤吞服。这东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饭最好没有二媳妇也不妨照办。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你把这方子给她们看看。不要去听我跟鸿渐讲话——鸿渐你近三十岁的人了自己该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们背时的老士董来多嘴。可是——娘咱们再不管教儿子人家要代咱们管教他了咱们不能丢这个脸对不对——你丈母早晨来个电话说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闹你不要辩我不是糊涂人并不全相信她——”豚翁对儿子伸着左手掌心向下个压止他申辩的信号——“可是你一定有行迹不检的地方落在她眼里。你这年龄自然规规矩矩地结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时姑息着你以后一切还是我来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罢免得讨人家厌同时好有我来管教你。家里粗茶淡饭的苦生活你也应该过过;年轻人就贪舒服骨头松了一世没有出息。”

方鸿渐羞愤头上几十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只挣扎出来:“我是想明天搬回来我丈母在神经病她最爱无事生风真混账——”

豚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甚也是她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们这些年轻人——”方豚翁话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可恶无礼的年轻人。

方老太太瞧鸿渐脸难看怕父子俩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问儿子道:“那位苏小姐怎么样了?只要你真喜欢她爸爸和我总照着你意思办只要你称心。”

方鸿渐禁不住脸红道:“我和她早不往来了。”

这脸红逃不过老夫妇的观察彼此做个眼色豚翁彻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闹翻了?这也是少年男女间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双方心里都已经懊悔了面子上还负气谁也不理谁。我讲得对不对?这时候要有个第三者出来转圜。你不肯受委屈认错只有我老头子出面做和事老给她封宛转的信她准买我面子。”豚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鸿渐宁可父亲生气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说道:“她早和人订婚了。”

老夫妇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豚翁肃然改容道:“那么你是——是所谓‘失恋’了。唔那也犯不着糟踏自己呀!日子长着呢。”豚翁不但饶赦而且怜惜遭受女人欺侮的这个儿子了。

鸿渐更局促了。不错自己是“失恋”——这两个字在父嘴里生涩拗口得——可是并非为了苏文纨。父母的同情施错了地方仿佛身上受伤有创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要不要诉他们唐小姐的事?他们决不会了解说不定父亲就会大笔一挥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会闹这种笑话的。鸿渐支吾掩饰了两句把电报给豚翁看了。不出所料同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边。豚翁说这才是留学生干的事比做小银行职员混饭强多了;平成那地方确偏僻些可是“咱们方家在自由区该有个人我和后方可以通通声气我自从地方沦陷后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讲。”过一会豚翁又说:“你将来应该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给我并不是我要你的钱是训练你对父母的责任心你两个兄弟都分担家里开销的。”吃晚饭桌上豚翁夫妇显然偏袒儿子了怪周家小气容不下人要
借口撵走鸿渐:“商人终是商人他们看咱们方家现在失势了。这种鄙吝势利的暴户咱们不希罕和他们做亲家。”二老议决鸿渐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访问周太太的病替鸿渐谢打扰好把行李带走。

鸿渐吃完晚饭不愿意就到周家便一个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又延宕了一会料想周经理夫妇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进卧室就见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