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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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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树民在门扉合上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脸上没有半点睡意。
酒醉的时候怎么都可以,就算上街luǒ奔影响市容,充其量也就是个酒后闹事的,除了酒品不好之外说明不了什么,可是醒过来,人还是要继续活着,小心翼翼地控制好自己的七qíng六yù,面对世间所有所有的一切。
王树民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记得那个温度,偏低的体温和冰冷的嘴唇,记得那个人不小心流进自己嘴里的眼泪,苦得吓人。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猛地把手放下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被什么洪水猛shòu追着赶着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迅速地把行李包从chuáng底下拖出来……
谢一傍晚下班,特意去超市买了一堆的菜,都是他平时看都不舍得看一眼的东西,王树民大少爷来了,不能委屈了他。
可推开门的时候,等着他的却是空dàngdàng的房间。谢一愣了一下,伸手扭开了门旁边的电灯开关,屋子里的温度告诉他,好像这里已经没有人很久很久了……那个人……呢?
他呆呆地在门口站了一会,把新鲜的菜放在小桌子上,弯下腰去,chuáng底下也空空,连行李包都不见了,谢一眼睛里的光彩瞬间就黯淡下去。
昨天还闹腾着要住一个假期的人,今天就不告而别了——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谢一面无表qíng地拿起来,上面写着:“有点急事,来不及告诉你了,我先回家去了。”
后边一行字被划掉了,勉qiáng辨认,被划掉的是“昨天晚上喝多了,以后注点意,别贪杯”。
纸条的右下角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地址附有邮编,旁边写着“我的手机号码和学校地址,有空常联系”。
谢一盯着那张纸条,像是要把它盯出个窟窿一样。“有空常联系”,多冠冕堂皇多客气的话!谁说王树民神经比电线杆子还粗的,这人分明敏锐得很,一点点过界的试探,也能让他望风而逃。
谢一的嘴角慢慢地弯起来,可他捏着纸条的手却在发抖——连逃走也装得若无其事,从容应对,半点尴尬都不留下。他想自己本来就是要死心的,王树民真是铁磁器,这么贴心地帮着推了他一把。
没空调没暖气,什么都没有的小屋子再冷,好像也比不过那一行事不关己似的,刻意拉开距离的话,让他觉得寒气bī人。谢一一个人坐在那里,突然间就觉得全世界都和自己没关系了似的,心里那一点点温暖的来源,徒然间就被浇灭了——被从天而降的一盆凉水。
真实是最伤人的。
他想起王树民大着舌头,絮絮叨叨地跟他说“心里堵”的样子,耍赖撒娇地让自己不能忘了他的样子,可是才不过一个晚上,才不过几个小时,那人自己却先离开了,快刀斩乱麻一样的gān净利落。
谢一突然站起来,把那张小小的纸条揉成一团,下楼扔进了公用的厕所里,冲了下去。
既然这样,就遂了你的意,不要联系了吧。
谢一想,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要识趣。你既无心……你既无心……咳,算了,本来也没指望过你有心。
王树民逃一样地跑到火车站,被告知当天的车只有坐票没有卧铺了,要坐上一宿才能到家,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身后好像有个小鞭子在不停地抽着他一样,吆喝着“王树民快走啊,王树民快离开这个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全中国的人口全都聚集到了火车上,各种气味混杂成难以忍受的闷热,空调不知疲倦也不知冷热,人挨着人,各地的方言此起彼伏。
王树民早早地检票上了车,一路上就望着车窗外发呆,其实正经没什么好看的,开车的时候,天早就黑了,火车站附近不比市区,没有那么多灯火酒绿的霓虹,只能勉qiáng看见不远不近的指示灯。
然后路过大大小小的车站时候,看见昏暗的站牌。
一程一程的,像是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
车厢里回dàng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老歌,聒噪得很。他闭上眼睛,双手抱在胸前,靠在车座的靠背上。嘴唇上弥留的温度和气味却仿佛挥之不去,一直一直地萦绕在他周围。以至于一闭上眼睛,他就能想起朦胧中谢一靠近的脸,那细致而微微垂下的眼,那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笑意,以及混杂着笑意的,突如其来的泪水。
他觉得小谢疯了,自己也疯了。居然就那样回应起他,纠缠得难解难分。
王树民缩在袖子里的手指狠狠地掐着自己的皮肤——你是个男人,小谢也是个男人,这是……不对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着。
可是这qiáng硬的话音,却每每都终结在那么一双好像千言万语都包含在里面的桃花眼里,不冷不热地看过来,瞳孔清亮,浮着的光却像是掩盖了无数的秘密,无数的心事。王树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中学时候的校花,想起十里洋场街头上,擦肩而过的那些妆容jīng致的女孩子们,她们谁也没有那样一双眼睛。
那样一双……让人看着心里就百般滋味的眼睛。王树民捂住眼睛,呻吟一声,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
他心不在焉地回了自己家,应付了一通贾桂芳喋喋不休的追问,疲惫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拿着自己的手机发呆。
一天过去了,谢一没有一点消息,两天过去了,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欠费了,三天过去了,依然静悄悄死气沉沉。一个礼拜,十天……第十天的时候电话终于响了,王树民几乎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却在看清来电显示的时候失望的表qíng溢于言表——只是军校的一个同学打电话拜晚年的。
过了十五,王树民也该走了,可谢一依然没给他半点消息。
王树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电话号码抄错了,或者……或者谢一把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弄丢了。他忽然惊恐地发现,除了谢一那地形复杂的临时住所,他没有对方一星半点的联系方式……就像是,忽然把这个人,弄丢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慌慌张张地逃回来,却每天心心念念地等着来自那个人的消息,自己期望谢一打电话来说些什么呢?
解释那天只是个酒后乱xing的意外?说些不相gān的话,像自己一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者……或者……或者……
或者什么呢?有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埋得深深的,他觉得自己仍然无时无刻不在往那个不详的念头上加土,埋住,踩下去,绝对不能让它冒出来——尽管他自己连那个念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直觉就告诉他,那是危险的。
chūn来夏走,糙木知秋,忽地一场大雪落下来,人间种种全被盖在里面,像是比人心还要讳莫如深,又一年年关。
整整一年,王树民养成了期待某人突然联系的习惯。
可是某人已经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的生命,只有在chūn节那几天的时候,王家收到了一封拜年的明信片,地址已经换成了学校的地址,还有一大包直接从淘宝店家寄来的保健品。
明信片上一句话“gān爹gān妈新年身体健康,全家工作学习顺利。”
再没别的了。
王树民那时候不明白,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一个人告诉他,壮士断腕而面不改色,要么是他心冷如铁,要么……是他已经习惯了疼痛和失去。
正常的青chūn后边都是懵懂,不懵懂的,是不幸的人。
谢一攒够了钱,甚至超额完成任务,这一年的九月一号,正式就搬进了大学的宿舍,临走那天他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和室友小吴两个人吃了一顿。小吴这才知道他这少言寡语的室友是个大学生这个事实,一双眼睛瞪得差点掉下来。
吃饱喝足,这平时有点缺心眼的小青年突然深沉起来,看着打开的窗子不言声,半天,才cao着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轻轻地说:“你就走了啊。”
“去学校住,住宿费可比房租便宜多了。”
小吴点点头,感慨着什么似的说:“走了就别回来了,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谢一收拾好碗筷,小心地在那把平衡木一样的椅子上坐下来,听着小吴一个人啰嗦:“咱们这日子不是人过的,你看看这么大的一个城市,哪有咱们立足的地方呢?我想回家,只有每年回家的那么几天,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人……可是回家了,全家老小吃什么呢?”
他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谢一低着头没打断他,只听小吴继续说:“不是城里人,就这么闯进来,也过不了城里人的日子,你不一样的,你不一样……”
他抬起头来,谢一突然发现,这一年到头就会讲huáng笑话和傻笑的室友竟然泪流满面,他说:“小谢啊,你好好读书,将来穿西服,坐办公室。小时候我爸拿皮带催我读书的时候,我不懂,也不是那块料,才混成现在这样,你和我不一样。”他想了很久,没想出合适的措辞,讷讷地一笑,低低地说,“你以后,是城里人啊。”
谢一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些生活中让我们伤心、让我们念念不忘的事qíng,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你之所以觉得过不去,觉得心里像是被刀子捅了一下,像被火烧着那么难受,只是因为你还没见过更伤心、更绝望的人生。
世qíng如雪,那人也不过六十亿中庸庸碌碌的一个。
谢一想,要不就放下吧,过了几年,说不定就真的谁也想不起谁来了,到时候脸和屁股一个样,都分两半,对称。

第四卷 长大成人

第十八章 退伍

“二等功……保命……不知道……400mlB型……生理盐水……”
怎么这么热闹啊?王树民迷迷糊糊地想,他想努力睁开眼睛,可是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是睁开了一条很小很小的fèng隙,视线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一样,只是感觉眼前好像一直有很亮很亮的白灯晃来晃去,空气里漂浮着呛人的气味。
他身上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躺在一大片棉花里,又软又舒服,舒服得他一动都不想动。
这是哪里?
他的思绪漫无边际地四处飘着,慢慢地,那些嘈杂的声音都离他一点一点远了,一阵童声齐唱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qiáng……”唱得非常不专业,几个大嗓门的男生明显在跑调,还跑得自得其乐,王树民想,这是啥时候学的歌来着?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
他循着歌声往前找,看见一大片糙地,糙地上坐着一圈穿着校服的小孩,王树民觉得自己的身高好像也在缩小似的,越靠近,就越觉得自己也是那些孩子中间的一个,他走过去,qíng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报告”。
歌曲声停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不耐烦地说:“王树民,你怎么又迟到了?”
王树民仔细一听,妈呀,这不是自家老娘贾桂芳的声音么,这回可死定了,他腿立刻哆嗦起来,老老实实细声细气地说:“妈……妈呀,我我尿急。”
钢琴前边的女人回过头来,一脸严厉,仍然是贾桂芳的脸和贾桂芳的声音,可那五大三粗的身体,分明像是他老爸王大栓,王树民被眼前的诡异场景吓到了,只听那贾桂芳和王大栓的集合体说:“谁是你妈?叫老师!你怎么那么多毛病啊你?懒驴上磨屎尿多!”
王树民的脸涨红了,四周的小兔崽子们哄堂大笑,那笑声铺天盖地,让他耳畔一炸,王树民蹲下身去,捂上耳朵,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地上的小朋友的脸对他来说有些面容模糊,女的都是两条小辫,男的都是短短的板寸头,可是再仔细分辨,却看不出谁是谁了。
忽然间,王树民在这些面容模糊的小孩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分明是十岁以前的谢一,gāngān净净的衬衫和整齐的碎发,白白净净的张脸,一双又大又黑的桃花眼,好像占了半张脸一样,那么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qíng。
王树民向他伸出手去:“小谢,让这帮孙子别笑了,笑得我脑袋疼,小谢!”
可是谢一像是听不见一样,仍是直直地看着他。
王树民站起来,向谢一走过去:“小谢,小谢!”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了不大对劲,不管他怎么追都好像追不上那小小的孩子,谢一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王树民拼命地追,可是那地方后退的速度和他追人的速度一样快,他只有徒劳地挥着手,大声喊着:“小谢,小谢!”
没有人回应。
孩子的笑声渐渐消泯了,王树民一个人茫然地站在原地,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稚嫩幼小的手脚恢复到原来的形状,慢慢拉长,然后长出好看紧致的肌ròu线条,好像有人在叫着他:“王营长……王营长……”
周围的白雾一点一点地散去,王树民脑子不那么浆糊了,他茫然地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上小学的孩子了,军校毕业了以后加入了特种兵野战部队,后来立了几个功,升上了营级,再后来……好像是在边界执行任务的时候,有个孙子被他们追得没地方跑了,拉了炸弹要同归于尽。
他最后的记忆是一声巨大的爆鸣声,和突然升起来的尘嚣。王树民心里一凉,心说不会缺胳膊短腿了吧?
他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难看的色块,使劲眨巴了几下,又看见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旁边立刻有人猛地站起来,带倒了凳子,大嗓门冲着外面喊:“大夫,大夫!营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