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2019年12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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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倾盆的大,我在廊下撑开伞,那风斜着吹来,险些将我吹了个趔趄。

    客栈小伙计道:“客人,这天气外出不得。还是在房中歇息吧。说是那边河道上过来的船,昨天晚上到今天,已经翻了几艘了。”

    我抬头看了看,趁风势稍住,还是冲进了雨里。

    我得到了消息,瑞和的人,前天到了这个城里,可惜我昨天到了时,他们住得那客店人已经满了,倘若今天再不过去,或许到了明天雨一住,人就走了,再说,雨下得大,晌午十分,他们必定到大堂中吃饭,假装避雨过去,更自然一些。

    我没走两步,一股狂风,就将伞吹走了,我折回店中,向小伙计借了蓑衣斗笠,踉踉跄跄向前走,在前方通向码头的街口,忽然见有一人站在风雨中一动不动,像随时要被风吹折了一样,他旁边两个人正拼命要扯他走。

    我看那人影越看越眼熟,走到近前,不由得喊出声:“然……”

    那人猛地回头,我将斗笠向上抬了抬,“梅老板。”

    我从没见过如此狼狈的柳桐倚,头发衣衫全黏在身上,跟水鬼一样。

    我扯着嘴角想笑一笑,不知为何却笑不出,只有些生硬地道:“梅老板……好巧……又遇见了。”

    柳桐倚直直地看着我,却是笑了笑,“是啊,甚巧,又遇见了。”

    我将斗笠扣在柳桐倚头上,扯着他回了客栈,立刻先热汤沐浴,再备姜茶,谁料柳桐倚还是顿时起烧了,一连两天,吃什么吐什么,他家的那些管事仆人们只管哭,老管事扯着我道:“先老爷就是因肺疾没了,若是少爷也……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众仆役们齐声呜咽,被我一起轰了出去。

    夜深时,我拧了块凉手巾,再搭在柳桐倚的头上,我对他说,其实之前那些回,我和他都不是偶尔遇见。

    我是曾到过爪哇,我呆在那里一个月,看着满眼的椰子和树上的猴子,我的心中总有一块空得慌。

    我觉得没有着落。

    在我这个岁数,之前那些纠葛,是真是假,都如云烟,但有一人,能让我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可信,可托,可心安,可相伴,才是实实在在。

    这个人,只能是柳桐倚。

    不管他是朝堂之上的柳相,掌管瑞和的梅庸,还是那芹菜巷中,小宅的主人。

    我把柳桐倚手塞进被子里,“所以你一定不能有什么,否则将来我真的临到终了时,要指望谁?”

    我正要起身去看药锅,忽然听得一个低弱的声音。

    “可别再找我了……你吓了我三回……我真够了……”

    我擦了擦鼻涕,把伤风药喝下去,门响了两声,柳桐倚的管事蹩进来道:“赵老板,我们掌柜的已能四处走动了,说请赵老板一起用午饭。”

    午饭十分素净,因为我尚在伤风,柳桐倚也大病初愈,除了一盆奶白的鱼汤之外,饭桌上全是青菜萝卜皮。

    连米酒,都不能吃。

    兴味寡淡地吃完饭,我实在没心思再吃茶。

    喝不出香,满嘴寡寡的苦味。

    我用手扣住茶碗,向柳桐倚道:“对了,梅老板,我有个事情,想托你帮忙。”

    柳桐倚斟茶的手住了一住,“赵老板请说。”

    我道:“是这样的,前些时日,我做生意赔了点钱,所以……”

    柳桐倚放下茶壶,看向我,我接着道:“我不是和你借钱,是想问你……瑞和里,还有空缺么?比如,二掌柜,管事什么的,你看你这生意越来越大了,事情多,总要多谢人帮衬,再有……”

    柳桐倚继续看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却笑了:“然思,你说你我还要这样绕圈子到几时?”

    柳桐倚也笑了:“今日我并不想再绕,却是你,一直在绕。”

    十来年后,又是五月,我与然思出海办了一趟货,秋时方回,刚到家中,李管事便道,有京城送来的急件,压在这宅中半个月了,指名道姓,要送给我。

    我与然思从上岸这一路,就看见沿途情形有些异样,一路上也听了些议论,我一看那信的封皮,心中顿时凉了。

    是启檀的笔迹。

    我匆匆拆了信,里面只写着几句话,却让我手脚冰凉——

    叔,皇上病重,想见你一面。

    我纵马一路狂奔,赶到京城外,正看见城军浑身靛蓝,正将丧幡升起。

    我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秋雨细密,浸透了泥土,山中红叶,一片触目殷红。

    我挖开泥土,将那青花瓷小瓮埋在碑旁,碑上刻着——德宗皇帝顶骨之碑。

    我只记得,我侄启赭,不是什么圣上万岁,也不叫什么德宗。他就是个有些认生的别扭孩子。

    生在帝王家,规矩多,拘束大,想玩的不能多玩,想吃的不能多吃,为了礼仪体面,一个孩子长到十来岁,连腊八蒜都没见过。

    那时候正是腊月里,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想的,竟还让太子往怀王府中来,自然也有启檀启绯几个祸天星,又是一日整宅不安。

    我忙里偷闲去小厅中坐,恰好我娘说厨房新制好了腊八蒜,我让人端了几颗来,正要尝口鲜,恰好进厅的太子却厉喝一声:“住口!”一袖子扫在桌上,装腊八蒜的小碟子哐当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厅中的仆吓得跪了一地,启赭仰脸看我,肃然道:“此蒜已呈绿色,显然有剧毒,为何你还要吃。”

    我愣了一愣,乐了,厅中的仆役并闻声赶来的我娘也乐了:“太子是没吃过腊八蒜罢,就是要在腊八这个时节,才能腌出这种蒜。”

    我让人又端了些了,现吃给他看。

    丫鬟笑道:“太子千金贵体,自然没见过这种民间吃食。”

    启赭难得涨红了脸,板着脸道:“韭蒜之类,本宫皆不可常吃。”

    想来是怕有口气或下面通气,失了礼仪。

    我吃了一颗,只见启赭不断地看向那碟腊八蒜,既然有规矩说不能吃,我可不敢让太子吃这个,便叫人端下去。

    岂料丫鬟刚弯下腰,启赭道:“且慢。”

    丫鬟收回手,启赭踱到桌前,神色肃然,一板一眼道:“本宫亦要多知道些民间之物,方能体察民情。”抓起一颗腊八蒜,肃然地塞进了嘴里。



    结果,晚上吃饭时,几个皇子就着粥,将腊八蒜吃下去了小半碟,启赭吃得尤其多,把我和我娘愁得不轻,生怕他腌住了心。

    最后我让人取了一罐腊八蒜,用一个青花瓷的小罐子盛了,与启赭一道送进皇宫,好让太子多多体察民情,这才算罢了。

    我将土按实了,站起身,启檀低声道:“叔,此地你不能留太久,只在心里有,先帝在天上……定会知道的。”

    我转过身,依稀仿佛,听得身后有人喊:“承浚。”

    我回过头,一片帝王埋骨处,何来那个喊我字的人?

    出了帝陵,上马车时,我侧眼看见,路边山石侧,立着一道人影,他向我笑了笑,眉眼神情,极其洒脱,随即隐没入山石中。

    秋雨靡靡,红叶艳艳,几乎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放下窗帘,马车粼粼前行。回到玳王府,待第二天雨住,我便预备回家。

    然思还在家里等我。

    启檀还要留我住几日,我道:“这段时日买卖多,然思一个人忙不过来,需得赶紧回去。”

    启檀道:“叔是不想留才说这种话,侄儿如今可不再打叔的秋风了,跑那么快做什么。”

    我道:“好歹你也是个辅国的王爷了,怎么说话还毛毛躁躁的。”

    启檀笑道:“在叔面前,侄儿永远都稚嫩。”

    一堆孩子正在屋外花园中玩着,方才启檀曾告诉我,有他家的,也有启绯他几个家的,因玳王府古董玩意儿多,布置新巧,所以都爱到这里玩。

    在花园廊下,我看见两三个宦官陪着一个少年站着,那孩子稚嫩的面容似曾相识,我不禁继续瞧他,启檀打了个哈哈:“这也是那谁家的一个娃,和他们一样,一样的。”

    我跟着笑了笑。

    启檀叹道:“见他们,就想起我小时候,在叔的府中玩……还是小时候好,没心没肺的。”

    对,还是小时候好,一派天真烂漫,即便被大人教着,学了些什么,仍有孩童的质朴天性。

    譬如数年之前,我抱着他们摘梅花那时。

    我也是后来被我娘点醒才明白,其实那一日,众多皇子聚在怀王府,是因我爹刚没,几出势力,想试探我的态度。

    那天我一个个皇子都抱过了,本试不出什么。但因茶碗打翻,我抱了启赭最久,于是,怀王府便成了太子党。

    这些事,都不能深想,几十年过去,多少人与事已成空,回头看去,不过只是一些孩子,到叔父家玩耍罢了。

    门外闪进一个人,在启檀耳边说了些什么。

    启檀向我道,有些事,去去就来。起身出门。

    我踱到廊下慢慢走,看那些孩子玩耍,忽然听得身边小厅有响动。

    我向厅中瞧,只见启檀躬身道:“……臣先去陪客,稍后便来。”

    端坐在上首的,正是方才站在廊下的少年,他稚气清澈的双眼望着启檀,故作老成地颔首。

    “那朕在这里等你,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