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2019年12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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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天气异常闷,他傍晚才走。晚上立刻刮风打雷下起了大雨。我正要进小庙的屋檐下躲躲,天上一道电光落下,恰恰好落到我头上。

 

  轰地一响的刹那,我想,从明日后,再也没有这棵树了,他再来只好去喂家雀。

 

  我半浮在水中,露出脑袋。池沿上一个袍子特别晃眼的人瞧着我,叹息道:“实在可叹啊,怎么就生成了个王八!”

 

  这话我不爱听。我分明是乌龟,怎么说我是王八。

 

  王八我知道是什么,人都管鳖叫王八。鳖的壳是塌的,没有纹路,乌龟的壳圆又光滑,一块块很分明,花色清晰。

 

  我又向水面上浮了浮,露出壳来给他看。

 

  晃眼袍子继续叹道:“此物的命长得很。你守他这辈子要守到何年去!”

 

  池子边的另一个人看着我,眉毛尖儿像有些皱起。他向那晃眼袍子道:“说起此事我正要问你,我托灵君你走走情面,让他得以托生得像样些,怎么一世不如一世了。”

 

  晃眼袍子立刻道:“清君,你不是不晓得,他再入轮回都是夹缝儿塞进去的,轮回簿上本没有他的位置,只能每一回有什么空缺补上什么。唉!可叹……”

 

  那人不说话。我抬着头看他的长衫随风而动,对他点了点头。原来他叫清君。是他救了我的性命,我很感激。

 

  我本来在一个大湖里住得还挺舒坦,结果今年雨水大,湖水漫堤,我被冲进了一条河,又顺河被冲进了一个小池塘,有人来撒网,将我和一群鱼虾螃蟹一起捞了,拎到集市上卖,我蹲在一个没有水的木盆里,左右爬了几回,最后认命地趴下。

 

  据说我们这样的被抓了会被放进滚热的水里慢慢烫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趴在盆里看人来人往,那些鱼虾螃蟹被一个个人拎走。我缩着脑袋等,一角蓝色的衣衫站到了木盆前。

 

  我听见他说:“这只龟,我要了。”

 

  我由着他将我拎回家,他没有把我放进滚热的水,他把我放进这方池子里,让我住着。

 

  他每天来池子边,撒些食屑,和我说说话。

 

  我有时候也从池子里爬出来,池边的石头旁晒太阳,听他说今天天好,外面的集市很热闹,他明年想在池子里种荷花。

 

  我以前在湖里过的挺快活,但在此处也不错。

 

  天一天天地冷了,我一天比一天懒,我在池塘底的淤泥里挖了个洞,等睡完一个长觉,又是春暖花开。

 

  他说春天桃花最好,我爱看,但我不知道桃花是什么。睡完爬出来,兴许能看到。

 

  我钻进洞里,开始睡觉。隐隐约约总觉得他还在池边说话,我从好梦里醒来。我忽然想爬去看看他。

 

  池水挺冷,顶上都被冰封住了。我用头撞了半天才撞开冰面,费力爬出去。正是夜里,天很黑,有凉冰冰一片片的玩意儿落在我身上,是雪罢。我爬过一块石头时没留神,一个打滑,很倒霉地四脚朝天了。

 

  我怎么翻,也翻不过来,雪由着落到四爪和头上,我挣着挣着,就挣不动了,伸着颈子看前面有光亮的地方。

 

  听说被煮了不好受,但冻着也挺难受的。我这么肚子朝天,实在不好看。不好看也没办法了。

 

  不晓得桃花长什么模样,要是能看得到我还真想看看。

 

  一袭晃眼的袍子立在我眼前,叹息道:“实在可叹,越发的不像样了!”

 

  我撑起眼皮看他,城的人没有见识,整个山头的野猪里,数老子最英俊!那些母野猪见了老子,骨头都酥半边儿。

 

  另一个人站在晃眼袍子身后,神色抽了抽看着我,却又笑了。

 

  我本来在山头上过我的快活日子,今天清晨奔跑在树林中时,一个没留神,中了陷阱。这两个人立刻从天而降,将我放了出来,我心里颇不痛快,喷了喷鼻子,身子却一动不能动,由着这两个人将我上看下看。我越发不痛快。

    另一个人道:“先放了罢,回去后再说。” 

  晃眼袍子道:“咳,不然让我带回去养罢,这一世两世的总不像样也没办法。他在我府中,几千年大概也能成仙了。” 

  我大惊,老子怎么可能像头家猪似的被养起来,此乃奇耻大辱。身子一能动,我立刻撒开蹄子,拔腿便跑。 

 

  跑着跑着,跑红了眼,没留神跑到断崖边,又没留神刹住。我蹄下一空,嗖地坠下去了。

   

  我站在京城的街头,看花市上满眼的牡丹花。 

 

  据说深红色的牡丹最名贵,我活了二十几年,见过艳红的白的绿的,却真是没见过深红的。前日牡丹徐派人送了一张帖子给我,说他家有一株深红的牡丹,本是弘法寺内珍藏的珍品,住持圆寂前转赠与他,今日开花,特在自家的国色楼前开赏花会,邀我来赏。

 

  本少爷本不爱这些花花草草的,管它红的绿的,不就是朵花么。不过我最近常到翠侬阁一坐,萦月说她爱牡丹,我索性就到这赏花会上走一趟,再买盆牡丹去引她一笑。 

 

  赏花会辰时开,我到得有些早,就到别处去走了走,等折回来,辰时将到,花台前已经吹了一曲笛子弹了一段琴,花台边挂了一串鞭炮,牡丹徐亲手点着了引线,噼里啪啦放完后,又致了一段辞。牡丹徐掀开纱罩,请出了他那盆牡丹。 

 

  花色深红,娇艳中带着华贵,果然是好花。 

 

  我在心中赞叹,听见人群中也有人赞了一声:“好花。” 

 

  像鬼使着一样,此时叫好的人不计其数,我偏偏就听见了这一声。 

 

  这个声音竟让我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好像曾听过无数回一样。我向人群中望,看见一袭青色长衫,立在人群中。 

 

  他侧身瞧过来,我愣了愣,却像这满市集的人与牡丹都化做了全无。 

 

  一霎那间,又觉得他有些似曾相识。 

 

  我走到人堆中,对他拱了拱手:“在下秦应牧,请教兄台名讳。” 

 

  他爽快一笑:“鄙姓赵,单名衡。” 

 

  客套两句后,他像要走。我赶上前去道:“在下与赵兄一见如故,想请赵兄去酒楼一饮。不知赵兄可否答应。” 

 

  他没有推辞,欣然道:“好。” 

 

  此时还是辰时,酒楼小伙计说他们还不到卖酒的时辰。本公子一锭银子搁上桌面,立刻变成“有现成的好酒好菜”。小伙计一团殷勤引本公子和赵衡进了最精致的雅间,几碟精致凉菜,一壶上好的花雕,顷刻间端上桌面。 

 

  我端起酒杯,向对面举了举,道:“赵兄。” 

 

  他道:“我表字衡文,你只叫我衡文便好。说话太客套有些拘束。” 

 

  衡文衡文,这两个字念起来也有些熟悉。我道:“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我表字南山,你也喊我南山罢了。” 

 

  他笑笑。 

 

  这顿酒没留神就喝到傍晚。 

 

  我像几百辈子没喝到酒一样,就那么不停地喝。在酒楼喝到下午,他说他住在另一条街的客栈,我摇摇晃晃随他到了客栈,进了他房内,又喊了酒菜来喝。 

 

  我记得我想他背光了我老秦家的家谱。我说我小时候我爹曾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今生命犯桃花,是个风流命。 

 

  他端着酒杯瞧了瞧我道:“哦,准么。” 

 

  我立刻道:“我本也不信,却是准得很。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吹,京城的秦楼楚馆中,不知道有多少姐儿哭着等我去替她们赎身。” 

 

  他似笑非笑地道:“却不是已经和什么穷书生卖胭脂的好上了,拿你做过河的筏子罢。”

   

  我皱眉道:“我怎可能是那种做垫背乌龟的冤大头。”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我不晓得究竟喝到了几时,总之酒喝完了一整坛,桌上的蜡烛将燃尽。我喝得迷迷糊糊,他也喝得东倒西歪,就随便歪到床上睡了。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向他道:“我这些年,到今天才喝到痛快的酒。” 

 

  他嗯了一声,继续睡了。 

 

  第二日我醒来,客房中空空如也,赵衡却踪影不见。 

   

  楼下掌柜的说,并没有看到那位公子出去,连房钱也还没结。 

 

  但他却就这么寻不见了,一天两天的,我再没有寻见过他。我把各处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客栈的那间房,我按天给钱,一直替他留着。掌柜的说,这位公子也没说过他从何处来,别处也没人认得他。 

 

  我鬼使神差地,就是停不了寻他。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一场,却总忘不了。

   

  我从这年端午寻到了来年中秋。这一年多里,和哪个喝酒都觉得没有味道。睡觉时做梦,混混沌沌地,今天梦见我是头野猪,明天梦见我是只乌龟。有一天,我梦见我在个雾气腾腾的地方,他在前面站着,我喊了声衡文,他转过身来,似乎正要开口,我醒了。 

 

  这一天,我颓废地踱进一座小庙,求了一根寻人签。 

 

  解签的说,我这根是下下签,要再见想找的人,难如猴子摘月。 

 

  解签的看着本公子颓然的脸,宽慰道,其实此签尚有一线生机,猴子摘月比猴子捞月好。

   

  我问,怎讲。 

 

  解签的道,猴子捞月,捞得是水里的月亮,怎么捞都是个影子,变不了真的。猴子摘月,月亮总算是个真月亮。 

 

  我道,只是猴子上不了天。 

 

  我颓废地掏出银子,放在解签的桌上,走出了小庙。 

   

  街上来者熙熙去者攘攘,我踱到街边,听见人招呼:“这位爷,坐么?”

   

  我就坐了,又听见招呼道:“来点什么。”

 

  我随口道:“随便罢。” 

 

  没多大工夫,一个雾气腾腾的大碗啪地落在我身旁的桌面上。端碗的人殷勤地笑道:“我看公子您像饿慌了神的模样,自作主张给您下了大碗的馄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