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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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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很难受的滋味。
沉默突如其来,笼罩了满屋,每一个角落都布满尴尬。
「朕……」过了很久,皇帝才吐出一口气,从容地说,「只要你不说那些难听的话,不要君前失礼,要说什么,也是可以的。朕早上已经说了,为了天下太平,昨夜的事,朕恕了你,这是万世不遇的恩典。现在我是天朝的皇帝,你是契丹的来使,我们天朝,是有礼仪,有制度的。」
这段话,连皇帝本人也觉得有理有节,有恩有德,想着苍诺这个蛮族,怎么也该良心发现,就算不痛改前非,也该感激天朝君主的英明仁慈。
吞了吞唾沫,还打算往下说,把天朝的礼仪、位分、尊卑都讲一下,让苍诺明白他这个从没有学过礼仪的人明白自己做了多大的错事,苍诺忽然开口,轻声问,「我不说难听的,叫你的名字可以吗?」
「嗯?」皇帝微愣。
这房子里蜡烛太多了,明晃晃的,让人脸颊微热。
皇帝沉吟着,「嗯,你……叫吧。」随即又解释,「朕给了你多般恩典,也不吝啬这一点小事了。但君主是有威仪的,你只可以在私下叫,要是当着外人的面叫,朕一样治罪。」
他这样一说,苍诺似乎高兴起来了,应道,「你放心,你的意思我全明白。私下,就是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才叫你铮儿。外人,就是除了我和你外,其他的都是外人,对不对?」忍着伤疼转过身,对皇帝眉飞色舞地挤了挤眼。
皇帝一愕,这才想到自己说的话大有漏dòng,竟被苍诺这个粗鲁的家伙抓住了字眼,大做文章,顿时又羞又怒,「你找死!」龙掌往书桌边缘上重重一拍,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苍诺也想不到他会这么生气,咬着牙,从书桌上勉qiáng坐起来,带动了刚才泼到他身上的水淅淅沥沥往下淌,转头道,「铮儿,我说的哪里不对,你指出来就好,何必动气?」
皇帝恨不得动手狂揍他一顿。
他最应该挨揍的理由,是他刚才说的话,竟然无可挑剔,一点也没说错什么。
堂堂九五之尊瞪着苍诺。
这个时候打他,他带伤是一定躲不过的,但一动手,恐怕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小命就葬送了……
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知该想个什么yīn损方法修理苍诺,苍诺忽低声道,「小心,有人靠近。」
皇帝连忙凝神细听,果然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谁在外面?」
「主子,是奴才小福子。太医院来人了,说九王爷要的伤药,已经熬好了……」
「倒了喂狗!」
「呃……皇上?」
「你聋了吗?朕说倒了喂狗!」语气不善的话隔墙飘过来。
小福子吓得几乎跪下,连声道,「是!倒了!倒了!奴才这就去办。」哆嗦着站起来,捧着滚烫的药小步往外跑,还没出长廊,忽然又听见皇帝的声音,「回来。」
小福子赶紧又跑回来,跪在门外,「皇上,奴才在呢。」
门里的人,明显犹豫了一下,隔了好一会,才听见仿佛叹息似的声音传来,「狗,朕这里有两条。你把药递进来。敢往里面看一眼,朕活剐了你。」
「奴才万万不敢。」
皇帝打开门,从紧闭双眼的小福子手里接过药碗。
门一关上,小福子有那么快溜那么快。
皇祖奶奶啊,皇上主子到底是怎么了?两年发火的时节加起来,也没有今天难伺候。
皇帝心事重重,没心思管小福子,也没有注意到苍诺脸色已经变了。
「喝吧。」皇帝把药放在书桌上。
「我不喝。」
「什么?」皇帝回头,眯起闪亮的瞳仁,变得有点怕人,「你再说一次。」
苍诺还是坐在书桌上,衣裳湿漉漉的,仿佛刚刚从水里捞起来,抛出硬梆梆的三个字,
「我不喝。」
「你敢?」皇帝勃然大怒。
朕恕你十恶不赦之罪,救你的小命,亲自为你包扎,喂你吃药,倒水给你喝,还命人为你熬药。
天下不知好歹的人,除了这个苍诺,再没有别个!
「我不是狗。」苍诺好像真的来了脾气,扫皇帝一眼,「我虽然喜欢你,但喜欢你,难道就一定要当狗?」
这和喜欢朕,不喜欢朕,有什么关系?
皇帝清逸俊美的脸,微微扭曲起来。
「朕就当你是狗,怎样?」他磨着牙,格格一笑,下死力盯着苍诺,「朕贵为天子,受命于天,除了朕,其他人不过都是蝼蚁罢了。怎么,你不服?」
苍诺受伤很重,虽然换了新衣,鲜血又从新衣里渐渐透了出来。
他连坐都不大坐得稳,目光却炯炯有神,丝毫不让地对视着皇帝。
皇帝心里微颤。
他这么大,还没有人敢这样与他直直对视,就连九弟当年,虽然为了玉郎和自己作对,要死要活,但九弟的目光,远比不上苍诺的凌厉。
这是一种毫不将他的帝王名分,摆在眼里的目光。
这个蛮族的目光和他的人一样,不经意间,会猛地咄咄bī人,让人吃不消。
好利的一双眼!
皇帝站着,居高临下,假装闲淡地对视。苍诺的目光,就像力道未尽的箭一样,入了ròu,仍不依不饶地往里面钻。
可恨,不能认输!
一定要撑下去!皇帝心里转着心思。
万一退缩,日后又怎么在这人面前摆出天子的架子?
恐怕,将来整个契丹,都知道天朝的皇帝连和他们的使者对视都不敢。
勉力支撑着,几乎就要忍不住别过视线的瞬间,苍诺却一声不吭地,把头转了回去。
「我不喝给狗的药。」他盯着前方的龙chuáng,上面的chuáng单也被勤快细心的九王爷换过了。
今早被他撕坏拿来当包扎布条的那张,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想当狗,你也不想当皇上。铮儿,你太聪明了,有的事,聪明人往往不懂。越聪明,越不懂。」
他苦笑了一下,「我,我多想你笨一点,憨一点……」
皇帝瞪着他。
苍诺的目光幽深、忧郁,藏了数不清的心事,又有看惯人世的豁然,不是经历过风霜的睿智人,不会有这种眼神。
皇帝在一瞬间,简直难以把他和认识的苍诺联系起来。
「朕怎么会笨?」皇帝愣着,半天才找到一句话来回。
话出了口,又觉得自己说得可笑。
苍诺却认真地答道,「笨人变聪明很容易,聪明人变笨很难。不过也不是不可能,我从前……」他停了片刻,似乎有话说不出口,半晌简单地接了一句,「就是个聪明人。」说罢,回头来看皇帝。
此刻,他的眼神又变了一点。
幽深、忧郁都变淡了,独独又多出三分痴qíng。他转过头,瞅着皇帝。明明他是仰望,皇帝站着,可皇帝却惊讶地发现,苍诺的目光像是从上而下的。
恍如从蓝天白云中探出一个身影,向下俯视寻找着另一个身影。
皇帝被苍诺的眼神震慑得难以自持,身体晃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心神失守,忙暗中站稳了。
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胡思乱想。
想想面前这个恶棍,昨天对联做了什么?就连最低贱,不知羞耻的jì女,也不会隔天就对这种人软了心肠!
这是一种契丹的功夫,要不,就是邪术。
无论如何,明日一早,朕就上太后专用的小佛堂静坐几个时辰,消消戾气。
皇帝心里几个念头一起转着,视线逃避地转到药碗上,喉咙gān涩地说,「喝药吧。」
「我不喝。」
对话又转回了最早的话题,毫无进展。
「随你。」皇帝悻悻的扔下两个字,走到龙chuáng前,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今天实在累了。
人累,心也累。
「铮儿。」声音从身后传来。
正打懒腰的皇帝僵了一下。
不错,睡觉前,这个人多少也要处置一下。
不过,这么一个血水淋漓的伤号,就算自己睡了,他今夜也绝做不了什么恶事吧?
要不要把他绑在书桌脚上?
「铮儿?」
「嗯?」皇帝转头,挑眉看着苍诺。
想着这家伙势必还要和自己纠缠,不料苍诺开口却叮嘱道,「秋天,冷了。别盖一chuáng被子。」
皇帝怔然,正说不出心里朦朦胧胧,似酸非酸的滋味,又听到苍诺深qíng款款道,「你睡相不好,喜欢翻身,又常常踢被子。一chuáng被子,不够你盖的。你那些妃子皇后,睡死了一个个猪似的,也不知道搂得你紧点,歪让你着凉。着凉了,要打喷嚏的……」
还没说完,皇帝已经大步跨到苍诺面前,一把拎了他的衣襟,涨红了一张俊脸,「朕的睡……睡相,你怎么知道?」
苍诺还在重伤中,坐着已经是勉qiáng支撑,被皇帝一晃,顿时一阵头昏眼花。他xing子其实也很倔qiáng,面上装着轻轻松松地微笑,「我看过多次了,怎么会不知道?」往皇帝身上一瞄,轻轻一笑。
那表qíng看在皇帝眼里,自然满是邪气,yín意四逸,
汹涌的怒火,霎时被滚沸地勾了起来。
「大胆!」
不管再怎么提醒自己契丹兵力比天朝qiáng,天下太平比私怨重要,这一刻,就算是玉皇大帝也拦不下年轻君主的滔天怒气。
皇帝凛然大喝,一手拎着苍诺的衣襟,一手扬起,不假思索地重重扬了下来。
啪!
偌大的房间,回dàng着清脆的耳光声。
「目中无人,该死!朕让你笑上让你笑!」
赏苍诺一记耳光,还不足以平息皇帝的怒火。
反正苍诺无还手之力,打也打开头了,受够了窝囊气的皇帝gān脆正手反手,霹雳啪啦,一连赏了苍诺十几个耳光,一边打着,一边胸口激烈起伏,红着眼睛狠狠道,「朕,朕岂是你可欺之主?青天白日,率土之……」说到一半,忽然遏然而止。
呃?
怎么……忽然不动弹了?
皇帝惊讶地松手,坐在书桌上的苍诺缓缓倒下。
「苍诺!苍诺!」
契丹王子软软挨着冰凉cháo湿的桌面,没有一点声息。
死了?
一股yīn森的冷风,呼地从皇帝心上穿过。他伸手去探,好一会,才探到微弱的鼻息。
原来没死……
皇帝不安地查看着苍诺的动静,这个蛮族倒好,说醒就醒,说晕就晕。受罪的反而是没受伤的。
「喂,醒一下。」皇帝壮着胆,和他平静地说话,「就算睡,你是伤患,也该到chuáng上去睡,这里湿淋淋的。」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大黑狗趴着,偶尔松一下蓬松的黑毛。
「你说自己是人,人应该睡chuáng吧?你起来,自己到chuáng上去。朕虽是天子,也不为难一个伤患。」
「苍诺,你真的晕了?」
「……」
房间里回dàng着自己的声音,越发让皇帝心烦。
应该让他吃药的。皇帝回头,盯着那碗已经半冷的药瞅了片刻。
自己也糊涂,既然已经定了主意要救他一命,又何必多生枝节?素来不认错的皇帝,破天荒地怨了自己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