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老树《侯海洋基层风云第二部》从天堂到地狱 第一节

2019年9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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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l月,岭西省。

茂东市古名嘉州,是岭西省重镇,距离省会岭西市五十多公里,辖三区五县,总人口约七百万人。巴山县是其中一座普通县城,新乡镇则是巴山县最北边的偏远小镇。

新乡镇牛背陀村,村小教师侯海洋在琅琅读书声中无语枯坐。昨夜,新乡学校副校长刘清德带着场镇地痞流氓刘老七等人,在牛背陀村小里大打出手。他以一敌五,将黑汉子刘清德等人打得人仰马翻.虽然大获全胜,他却一点都不兴奋,对前途充满迷茫。

中午,新乡学校赵良勇、汪荣富、秋云、李酸酸等老师一起过来探望侯海洋。听罢事情经过,赵良勇等人神情激愤,皆破口大骂,先骂学校,又骂派出所,再骂镇政府。

赵良勇劝道:“老赵,下午还有课,最好别喝酒。”

因为“聚众看黄色录像”之事,侯海洋和赵海被踢出了新乡中心校。来到八阳村小以后,赵海天天借酒浇愁,脸颊越发瘦削,鹰钩鼻子显得又长又尖,活脱脱就是座山雕的相貌。他毫不在意地道:“无所谓,喝醉了讲醉书,反正那些学生笨头笨脑,根本听不懂。”他在新乡学校时没有酒瘾,被踢出中心校后却格外好酒,他自顾自喝了半瓶酒,等到其他老师离开时,他醉倒在牛背陀。

离开时,秋云放慢脚步,落在最后,低声问道:“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海洋在秋云面前没有隐瞒,原原本本地讲了昨晚发生的事。事情经过与秋云的猜测基本一致,她倒吸一口凉气,道:“刘清德是人渣,活该被教训.但是他们人多势众,刘清德又是校领导,你要小心他打击报复。”

昨天一场硬仗,让侯海洋发泄了到新乡以来的憋屈,道:“我估计刘清德已经被打服气了,若是不服,再打一次就是。”秋云原本想说:“打来打去没有任何意思,还是要想办法走出新乡。”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道:“你得小心刘清德报复,他和流氓地痞混在一起,不是善茬。”

侯海洋下巴微扬,骄傲地道:“我不怕。”

赵良勇等人走出了校门,李酸酸站在门口,道:“秋老师,我们走了,你们慢慢聊。”

侯海洋看着秋云清澈的眼睛,低声道:“晚上,我等你。”

秋云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追上了众老师。

几位老师离去,牛背花小学除了学生的打闹声外,院内院外都能听到赵海的箫声。甚至到了下午上课时间,仍然郭声不断,绵久悠长。

下午放学以后,侯海洋估计赵海要吃晚饭,特意到镇里买了花生、一瓶白酒和一把挂面。回到家时,赵海蓬头垢面坐在床上,双眼水肿,一副落魄相。

“海洋,他们走了吗?”

“中午就走了,下午都有课。”

赵海习惯性地摸了摸鹰钩鼻子,骂道:·上个锤子课,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瓦上霜。我到镇里买瓶酒,晚上接着喝。’,

“不用,我买了一瓶酒。”陪着喝酒是小事,只是赵海留在这里,秋云过来很不方便,想着两人在一起的缠绵,侯海洋欲火中烧,心痒难耐。

上了厕所,赵海精神稍复,又坐到桌前,他犹如多年的老酒鬼一般,剥一粒花生,吃一口酒,很快,大半瓶酒下肚,眼睛开始蒙陇起来。侯海洋想着秋云晚上要过来约会,也就没有劝他,道:“我去做面,你慢慢喝。”他从厨房将鱼汤面端上桌子时,赵海趴在桌上,桌下吐得一塌糊涂,他胃里也没有多少菜,吐了一地白色花生浆。

秋云走进院子,看见伏在桌上的赵海,皱着眉对侯海洋道:“赵老师还在,又喝醉了。”

侯海洋无奈地道:“一瓶酒,他喝了大半。我给他煮面时,吐了一地。”

从肚子里吐出来的酒,有一股浓浓的酸臭味,最是恶心不过。秋云爱干净,捂着鼻子,远远地站在一边。侯海洋半扶半拖,将赵海弄到侧房的床上,盖上自己在中师用过的被子。他出来又用柴灰敷在呕吐物上,把灰和呕吐物的混合物用扫帚扫到簸箕里,倒在围墙外小坑里,这才将呕吐现场处理干净。

侯海洋穿着巴山中师发的运动衣,一米八的高个子在寒风中格外单薄。秋云看在眼中疼在心里,道:“天气冷,适当喝酒可以,你千万别像他那样滥酒。”

侯海洋道:“我不会像赵海这样消沉,经不过失败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从中心校被踢到村小,就是从一个垃圾堆到了另一个垃圾堆,没有必要如丧考批。”

秋云认真地道:“下午我想了许久,到不到牛背陀小学是我的自由,以后我要大大方方地来,其他老师有什么不好的说法,我不在乎。”

侯海洋顿时被一股甜蜜所包围,他上前抱住秋云,亲了亲如脂似玉般的脸颊,道:“这自然是我的愿望。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新乡老师普遍懦弱,所以刘清德这种败类校长才敢如此猖狂。经过昨天之事,他应该吸取了教训。”

秋云用脸颊蹭了蹭侯海洋的脸,道:“当村小教师没有前途,凭你的能力,在村小浪费人才,一定要想办法考大学,用知识来改变命运。”这是秋云的真心话。她从小生活在茂东,茂东在全国没有名气,可是毕竟是管着三区五县的地级城市,与新乡相比自然是很大的城市.她连茂东都看不上,更别说巴山县之下的新乡镇,她是真心希望侯海洋能走出新乡。

“今年无论如何也得考一次大学,若是不成功,明年继续拼。”

侯海洋最近一直在狠命苦读高中教材,政治、历史、地理、语文甚至英语,他都不是太担心,最困难的是数学。他考上中师以后就没有再学数学,现在就是初中数学的底子,要在半年内自学完高中数学教材,接受高考洗礼,困难重重,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自信心很强,也有一股拼劲,并做好了考两次的准备。

但是此时此刻,侯海洋不愿意谈过于沉重的话题,当务之急是要解决身体里积累的荷尔蒙问题,其次才是前途和命运问题。他指了指放在二楼的大桶,道:“昨天这个桶立下汗马功劳,他们几人想冲上二楼,彼从天而降的大水浇成落汤鸡,零下的气温,衣服被淋湿,这味道应该不好受。”

秋云想象着刘清德的狼狈样子,扑味笑了起来,道:“你胆大包天,真是个坏小子。”想到昨夜的惊险,她心有余悸,拉着侯海洋的手臂:“你这样做太危险,下次别逞英雄了,真正的社会精英不会逞匹夫之勇。”

最后一句话让侯海洋略显尴尬。秋云马上想到自己面对的只是十九岁的青年,而不是父亲那样见多识广的老警察,刚才的话重了,于是委婉地道:“青年人没有血勇也必然一事无成。今天,要祝你生日快乐.’

“你用什么来祝我生日快乐?”侯海洋眼睛瞅着秋云,这个来自茂东的城市女子穿着一件带绒毛的短大衣,如花儿一般,他有一种将其抱在怀里的强烈冲动。

秋云明白眼前男人眼神中的意思,脸微红,道:“有我的心意就行了。”-

侯海洋指了指楼上的大桶,道:“我去烧水。”

秋云脸上露出调皮又羞涩的笑容.道:“今天身体不太方便,不洗澡了。头发乱得很,洗个头就行了。”

家有姐姐,侯海洋知道不太方便的意思,这让他很是遗憾。他烧好热水,提到简易的浴室,站在门口喊:“快点来洗,等会儿水冷了。,

秋云脱下带绒毛的外套,来到浴室。在她的指令下,侯海洋如百年润发中的周润发,手里拿着一个大杯子,准备为心爱的女人冲洗头发。

秋云弯着腰,一头秀发披散开。她将小袋子的洗发液抹在头上,抹了一会儿,头上便全是泡泡。她侧着头,道:“可以冲水了。”

此情此景,让侯海洋感到特别温馨。

“呕、呕”的呕吐声音从屋外传来,清晰而突兀,破坏了甜蜜的气氛。侯海洋给秋云冲洗完头发,出了浴室。

赵海站在门前,吐了一地,眼泪和鼻涕齐流,呕吐完,来到侯海洋房间,泪眼蒙陇中见到了侯海洋和美若天仙的秋云。他抚着腹部、道:“蛮子,再帮我下碗面条。”

侯海洋只得苦笑,他仍然以鱼汤为底料,下了一碗面,端上桌后,劝道:“老赵,以后少喝点。”

赵海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望着热气腾腾散发着香味的面、挑了两根进嘴,喝了口汤,道:“以后不喝了,头像是炸开一般。”新乡小酒厂自酿的高粱酒,度数在六十左右,醉酒以后,额头往往如装了炸药。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打量着侯海洋和坐在身旁的秋云。

秋云是有主见的女子,打定主意不再遮掩两人关系以后,便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大家面前。见到有一滴面汤落到侯海洋胸前,她拿着纸巾,自然而然伸手去擦了擦。

秋云来到新乡,如一块石头落在沉静多年的一湖死水中,激起无数涟漪,众多男人都是眼前一亮,刘清德、赵海以及镇政府的一些男人都在暗自打主意。没有料到,一朵鲜花居然就插在最年轻的牛粪上。失意中赵海见到两人的亲昵动作,胸口犹如被闷拳打中,说不出的酸楚和压抑。胡乱吃了几口面条,就向侯海洋和秋云告辞。行走在田间小道,赵海阴沉着脸,骂道:“这一对狗男女!”

赵海口中的那一对狗男女将校门锁上,开始读书。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秋云轻轻打掉伸过来的手,道:“专心复习,数学得多做习题,否则理解不透。”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深情相拥的红晕,此时虎着脸扮演老师和监工。“

到了八点,秋云仍然要走。新乡的民风民俗颇为保守,来牛背陀小学谈情说爱,不违法也不违俗,如果留居于牛背陀小学则大违当地保守乡俗。侯海洋没有强留秋云,离去前的亲热则更加猛烈。

走出校门,侯海洋拿了两个必备工具,一个是长柄手电筒,另一个是铁锹。这与以前相较有所不同,以前是侯海洋一只手拿手电筒,一只手牵秋云,如今秋云拿手电筒,侯海洋一只手拥着小蛮腰,另一手提着铁锹。

“你拿铁锹,怕刘老七报复?”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侯海洋一个人在牛背陀小学大战校领导刘清德带来的四个地痞流氓,他在战略上轻视敌人,战术上却相当重视,提着铁锹就是防止被人报复。为了不给秋云造成压力,他转移话题道:“放寒假后,赵海和好几个老师都不目家,留在学校盆容节,你留在学核吗?”

秋云朝健壮的肩肠称了攀,道:·我肯定要回家。”

侯海洋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问了一个曾经问过却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你从岭西师范大学毕业,不应该分到新乡!”

两人到了这种关系,秋云也就不介意谈家里的事,道:“这事说来话长,我父亲是在职警察,被人诬陷,现在还在停职审查,市纪委和检察院先后介人,但是一直没有结论,有接近两年的时间,弄得我爸爸生不如死。”

她语气坚定地道:“我爸是正直的人,总有水落石出的这一天。由于这事,我不愿意回茂东,特别是不愿意遇到以前的熟人,越熟悉越不愿意见面。这些人都是势利眼,以前很亲切的人突然对你翻白眼,这种感觉太让人伤心。因此毕业时选了一个最偏僻的绝对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专心致志复习考研。我以为远离城市就找到了桃花源,现在看来还是太单纯,这个世界没有净土,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黑暗,有江湖,有争斗。”

侯海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就是一直纳闷,你怎么会分到新乡这个鬼地方!”

秋云打断了侯海洋的话,道:。你是茂东市的三好生,为什么会分到新乡,以前你讲得不全面,你再详细讲一讲,我帮你分析。”

侯海洋只能苦笑,道:“阴差阳错,命中注定。”

听完侯海洋的分配遭遇,秋云道:“我同意你自己的判断,分配的转折点就在教育局长彭家振身上,否则你没有任何理由分到新乡。他在巴山教育局执政,你的所有努力都无效,想有所发展,要么调离教育系统,要么考大学,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侯海洋苦着脸,道:“彭家振已经成了彭局长,他这人心胸狭小,我爸在很多年前得罪了他,他至今还记着仇。有他在巴山,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秋云用坚决的态度道:“那就必须考大学,离开这个地方,你应该坚定这个信念。在这个时代,不读大学,人生会有缺失。”

有美女相陪,根据相对论的原理,从牛背陀到新乡学校的路变得格外近,两人一边聊,一边走,侯海洋感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没有走几分钟就结束了。很决就来到新乡学校的青石梯子,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自从与秋云有了实质性进展,侯海洋在牛背花的生活就变得色彩斑斓,旧子不再难过。转眼到了星期六,他从教室背后的暗河里捕了三十条尖头鱼,这一次胶桶、鱼和水足有一百多斤。他带着货物先坐客车进县城,又坐三轮车来到霸道鱼庄,这一番折腾,把侯海洋累得够呛。尖头鱼是巴河特产,身体修长,游动姿态优美,性喜冷,很稀少。侯海洋因为“聚众看黄色录像”被发配到村小以后,意外地在学校后面迷宫一样的溶洞里发现一条暗河,暗河里涌动着大量尖头鱼。暗河水质好,河水里的尖头鱼呈淡青色,是巴山境内品质最高的尖头鱼。

淡青色尖头鱼被拉到厨房,厨师长老傅爱不释手,将尖头鱼直接倒进新做的水缸,水缸外面写着“新乡尖头鱼”五个大字。侯海洋散了一支烟给老傅,道:“傅老师,为了收这些鱼,我是脚板跑到脚背上,沿河的收购点都去了。你说我的鱼如何?”老傅接过烟,放在鼻尖闻了闻,打燃火,美美地吸了一口,道:“你还有本事,在大冬天能收到尖头鱼。

如今最高档的客人都点名要吃新乡尖头鱼,你娃要发财了。”侯海洋拍了一句马屁:“鱼好,更得傅师傅手艺好。”

拿着老傅开的条子,侯海洋到柜台上兑钱。

柜台后坐着杜强的小姨子,她面无表情地接过条子,数了九百三十八块钱。

侯海洋在中师毕业后分到新乡学校工作,每月工资刚过一百,新乡镇经济困难,镇干部和教师的工资都被拖欠了好几个月,他上班半年也不过拿到四百块钱。将沉甸甸的票子拿到手里,侯海洋觉得特别踏实,也就没有计较对方的态度,微笑着道:“李姐,我再送一次,学校就要放寒假了。过了大年,我才开始继续送鱼。”说完,潇洒地离开了柜台。

李姐愣了半天,这才明白侯海洋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跑到厨房里,道:“老傅,那个侯……新乡的侯老师送来的鱼质量还可以吧?”

老傅素来不喜这位前台,翻了个白眼,道:“高局长如今只吃新乡尖头鱼,你说质量好不好。”

李姐道:“刚才那个侯—”

老傅道:“侯海洋。”

李姐道:“对对,就是侯海洋,他给我说,下个星期再送一次,学校就要放寒假。”

老傅提高声音道:“要得个狗屁,春节期间最赚钱,少不得新乡尖头鱼,:你赶紧给杜老板打电话,想点办法,要么派人亲自到新乡去收,要嘛给侯海洋涨钱。”

巴山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杜强接到小姨子的电话以后,马上与老婆李小波商量:“上个星期,我找鱼贩子悄悄到新乡去收鱼,只收到两条尖头鱼,大家都搞不懂侯海洋收鱼的渠道。”

李小波是当过知青的供销社干部,走南闯北,比当前台的妹妹精明得太多,道:“这是侯海洋的独门绝技,若是大家都搞懂了其中诀窍,他就赚不到钱了。我觉得在春节期间可以考虑加钱,但是加钱的幅度不要太大,名义上是春节的补贴。”她突然灵机一动,道:“你们局里每年要收不少摩托车,你给侯海洋弄一辆摩托车,既可以收买人心,又可以名正言顺不提价。”

对于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来说,弄一辆无主摩托车不是难事,杜强道:“还是老婆聪明。明天我开车到新乡去一趟,担水要到井边,亲自去实地考察。”

夫妻俩商量好以后,杜强打了侯海洋的传呼。

卖鱼以后,侯海洋照例与巴山中师的同学付红兵在一起.付红兵中师毕业以后分到城郊小学,去年县公安局面向社会招录干,他考上了公安,目前在城郊派出所工作。

两人来到新落成的工人体育馆灯光球场。敢到灯光球场打篮球的人都是县城里公认的高手,大都相互认识,十来个人分为三个队,打半场。每局十二个球,输队下场休息,赢队继续留在球场上。付红兵和另外两个公安再加上侯海洋组成一个队,他们这个队的特点就是牛高马大,完全控制了篮板,在半场比赛中占据了绝对的空中优势。接连赢了八场,体力透支以后,才输掉一场比赛。

休息时,侯海洋听到了传呼机响。

晚上故意在霸道鱼庄留下话,就是为了杜主任的这个传呼,此时,传呼果然如约而至,而且传呼机上显示出来霸道鱼庄连续打了三个传呼。

“杜主任,你好。”侯海洋随即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回电话。

“小侯,你还在巴山吗?明天我到新乡去钓鱼。平时文山会海,终于捞到一个星期天可以自由安排,你过来陪我?”

杜强在电话里没有提涨价的事,让侯海洋略为失望,他随即反应过来,杜强到新乡就是为了查看尖头鱼的虚实。他的尖头鱼是来自于暗河,暗河如迷宫一般,杜主任自然难以查出来源。他胸有成竹地道:“欢迎杜主任到新乡,我还在县城里,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杜强道:“明天早上九点,在招待所门口,我开了一辆警用皮卡车。”

侯海洋用平静的声音道:“好的,我在县招待所门口等你。”

杜强听到侯海洋的声音并不是太热情,试探着道:“春节我要一百斤鱼,没有问题吧?”

侯海洋回答得很含糊:“一百斤鱼,有点困难,我只能说尽量。”

一百斤鱼按现价都是一千多元,对于多数工薪阶层来说都是一笔巨款。如果适当涨价则更加可观。挂掉电话,侯海洋暗道:“新乡尖头鱼现在成了高档野生鱼的代表,适当涨价在情理之中,杜强是办公室主任,应该能想到这一点。”

打完篮球,侯海洋特意请付红兵吃大排档。两人关系最铁,谁有钱就请客,大家都不客气。

吃饭时,付红兵为了不揭侯海洋的伤疤,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师范学校的人和事。可是几杯白酒下肚,他仍然禁不住谈起往事:。你和吕明太般配,就是毁在了毕业分配,中师的毕业分配太缺乏人性厂。

从毕业到现在,不过半年时间,侯海洋总是感觉巴山中师校润既遥远又模糊,提及初恋女友吕明,他仍然感到疼痛,但是有了秋云以、后,疼痛就由火烧铁烙般撕心裂肺变成了隐隐的针刺感。

一瓶白酒下肚以后,在酒精作用下,付红兵唉声叹气地谈起自家事:“我的中师时代没有意思,搞了三年单相思,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牵过。陆红应该对我有意思,就是若即若离,有时好得很,有时就像是陌生人。女人心,海底针。”

半年时间内,侯海洋如坐过山车一般经历了两场爱情,一场刚开始就结束,另一场正如鲜花般灿烂。他觉得付红兵的单相思很是小儿科,举着酒杯,故作老练地道:“斧头,有一句时髦话叫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我觉得爱情对于现在的我们是奢侈品,有了前途,面包会有,爱情也会有。”他说得潇洒,心里突然忐忑起来,暗道:。我和秋云会有结果吗?她很快就要参加研究生考试,若是她考上了研究生,我仍然在新乡,爱情还会存在吗,”

锯齿形的六角雪花飘飘洒洒从天而降,落到房顶树梢上,留下隐约白色,地面则如张开嘴巴的怪兽将美丽雪花全部吞噬,一点都不惜花冷玉。

早上六点,天空黑暗如漆。

侯海洋和付红兵在县公安局单身宿舍里聊到凌晨两点,此时正蒙头大睡。木门传来“咚咚”的踢门声,门外传来一声吼:“付红兵,赶紧到楼下集合,紧急行动。”

付红兵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从床上跳了起来,对睡眼蒙陇的侯海洋道:“我们有紧急任务,什么时候回来说不清楚,不陪你了。”参加了多次训练,动作还算利索,拉开门时,皮带已扣好。他和侯海洋都有一米八,正是年轻帅气的年龄,扣好皮带,腰细肩宽,很有些爽利劲。

侯海洋从被窝里伸出头,道:。我等会儿就走。寒假我要给霸道鱼庄送鱼,到时请你喝酒。”

“我没有寒假了,派出所安排在初一、初二、初三值班,我们这种新毛头补全部都顶在一线。等明年成了老板凳,就有更新的新毛头来顶我们的位置。”付红兵说话之时已经跨出了门,他又退了一步,回到门口道:“卖鱼只是暂时的,你别把这事当成事业。”

侯海洋没有回答,只是从被子里伸出手,在空中招了招。听着走道上“咚咚”的杂乱脚步声,他在床上又眯了几分钟,翻身起床。拿起茶杯,从水瓶里倒了些温热水,喝了几口,胸腹就有一股暖意。

拉开门,门外的寒风吹得他打了好几个哆嗦,让他立刻从睡眠状态里跳了出来。楼下水泥坝子里站了几十个穿着警服和作训服的警察,他们还没有集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嘴前冒起一团团白雾。一辆警用桑塔纳从外面开了进来,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一位魁梧汉子跑到车边,向车内人请示几句,小跑回来,声音洪亮地发出了口令。

警察们散乱地站在院中时,与寻常百姓没有区别。有了统一的口令,集合在一起,他们迅速变成一支有纪律的部队。付红兵个子高,站在队伍前列,收腹挺胸,精神格外饱满。魁梧汉子站在队伍前交代完任务,队伍井然有序地上了停在外面的大客车。随着几声喇叭响,公安大院恢复了平静。

侯海洋血气方刚,内心深处有铁血英雄的情节,看到如此场景,浑身血液燃烧起来,对这支队伍充满着渴望和向往,对能够成为其中一员的付红军颇为羡慕。

他有两次机会成为这支队伍中的一员,阴差阳错与这支队伍失之交臂。第一次是巴山县面向社会公招警察,付红兵得知信息以后立刻给远在新乡小学的侯海洋写信通报这个重要信息,这封关键的信件到了新乡就尸骨无存,至今不见踪影。等到侯海洋知道了此信息,已经错过了报名时间。第二次是参加完茂东市篮球比赛以后,被喜欢打篮球的县公安局局长高智勇看上,有意借调他到县局工作,若不是发生了新乡录像室事件,他已经借调到公安局办公室。

两次错失良机,让他只能在楼上观望警察们的行动,他没有嫉妒付红兵,只是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离开公安局宿舍时,内心充满苦涩。

侯海洋与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杜强约定早上九点在县委招待所门口见面,此时尚早,他沿着巴山大道步行前往县委招待所。如孤独的野狼行走在县城街道上,寒风扑面,割得脸上皮肤发疼。他给自己鼓劲:“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一定要想办法脱出困境.”在寒风中每走一步,改变命运的强烈欲望便增加一分。

巴山县城在大唐置县,历史悠久,名人辈出。但是从现实角度来说,县城建设确实不怎么样,县城人都戏称住在“七十一条街”.

“七十一条街”是“其实一条街”的谐音。1991年,县城首幢十六层高楼在老电影院原址上拔地而起,“巴山大楼”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成为县城的最高点。在这幢大楼四周,分布着一幢连接着一幢的灰色砖楼,这些火柴灰楼更衬托出大楼的巍峨。“巴山大楼”修好以后,茂东市头头脑脑们还专门来剪彩,评价很高,此楼便有茂东县级城市第一楼之美誉。

巴山大楼一楼和二楼聚集了一些综合部门,三楼以上是住宅。这幢楼原本是科级干部才有资格人驻,可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巴山县以前从来没有电梯楼,电梯的安全性以及将来或许产生的维修费用让县城头头脑脑的家属们都不愿意人驻,反而便宜了一些年轻干部。他们胆子更大一些,头脑中框框少一些,得到了购买集资建房的资格。年轻人住进了电梯房,各局行的头头脑脑又觉得吃了亏,还传来不少怪话,把当时的分管副县长气得拍了桌子。

在巴山大楼左侧约三百米处有一片绿化很好的地块,这是县委、县政府所在地。继续前行约五十米,便是县委招待所。

县委招待所原来是一圈青灰色围墙,围墙内有两幢苏式建筑以及几十株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在思想解放的理论推动下,县委办将灰色围墙拆掉,修成一圈门面房。有了门面就意味着有了租金收人,往日紧巴巴的县委办顿时宽裕起来,普通干部在节日、年终拿到的奖金比前些年要丰厚不少。

侯海洋参加工作时间太短,还不知道发生在县委招待所附近的有趣故事。他在县委招待所门前寻了家豆花馆子,点了一碗豆花、一份红烧肥肠,刚要动筷子,吃惊地见到吕明走了进来。

侯海洋与吕明是巴山师范的同班同学,读书期间互相都有点小意思。毕业以后,两人分配到一南一北最偏僻的乡村小学。同是天涯沦落人,让阻挡两人之间的玻璃窗被意外推开,在柳河镇二道拐村小,两个迷茫的年轻人正式明确了恋爱关系。半年时间过去,现实的压力迫使这一扇玻璃窗无声无息关掉,一场恋爱还未轰轰烈烈展开便提前结束。

亲手关掉这扇窗户的人是吕明,爱情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她作为全家第一个跳出农门的长女,为家人分忧,照顾好弟弟和妹妹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和侯海洋之间存在着两个不容易跨过的鸿沟。一是距离。她分到铁坪小学,侯海洋在新乡小学,两地相距接近六个小时的车程,走一趟得一天的时间,十分麻烦。他们两家人都是最普通的村民,两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新老师,短时间内没有调动的可能性。二是经济。铁坪和新乡都是偏僻乡镇,镇里为了保干部、老师工资,不断加大农业税、提留统筹等税费的征收力度,搞得干群关系对立,纠纷不断。尽管镇里用了不少办法,无奈经济条件差,税费总量少,镇政府腰杆不硬。这半年以来,镇里拖欠了干部和教师不少工资。

六个小时距离和拖欠半年工资,这两个现实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吕明心里,使得爱情的甜美滋味大大褪色。正在她仿徨时,已经调到县财政局工作的朱柄勇乘虚而入,其优越的现实条件让吕明无法拒绝。

这一场刚开始就结束的恋爱,让侯海洋手臂上多了几个烟头烫出的伤疤。烟头的温度很高,戳在皮肤上立刻就会留下伤疤。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往往喜欢用烟头在手臂上制造伤疤,表达自己的悲痛。侯海洋得知吕明放弃自己以后,毫不犹豫用烟头烫了手臂,一来是确实悲伤,二来为了表达悲伤。

正在专心享受肥肠美味的侯海洋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吕明,他将嘴里的一块肥肠图回地吞进肚子里,问了一句没有营养的话:“你吃早饭?”吕明更是吃惊,碎不及防之下,脱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往日恋人出现在眼前,让侯海洋百感交集,他还是显示出了男人的胸怀,道:“我刚从付红兵那里出来,你吃点什么?”

吕明此时哪里有吃饭的心思,低垂着头不说话。昨夜,朱柄勇想方设法劝说吕明住在新装修的家里,吕明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选择与朱柄勇谈恋爱,上床是必然之事。可是她对于此事很抗拒,尽量想把上床的时间朝后拖,甚至连接吻都是能躲就躲。她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朱柄勇留宿的建议,只是让他抱了抱,亲了亲,依然住在县财政局招待所.

早上起床,朱柄勇临时有事,匆匆忙忙跟着一位副局长到乡镇去了。吕明不愿意在县财政招待所吃早饭,出了门,一路寻来,在县委招待所院外进了一家不起眼的豆花馆子.此时骤然看见侯海洋,她就如被针刺到了心窝子‘猛然颇抖起来,说不出话.

距离上次在天然气公司的偶遇只有十来天时间.这十来天,吕明茶饭不香,睡眠不足,因此脸颊清瘦,皮肤干燥,整个人显得很憔悴。内心挣扎一会儿,她还是坐在侯海洋对面。

侯海洋看了消瘦的吕明,心痛得紧,道:“一碗豆花,再来一份大豆排骨汤。”

吕明仍然低着头,沉默着。

“我昨晚住在斧头在公安局的单身宿舍里,公安局早上有紧急行动,我就自己出来吃早饭。”侯海洋见两人坐在一起实在尴尬,无话找话。

吕明轻轻嗯了一声,仍然将头低垂着,突然,大颗大颗的眼泪奔涌而出,如珍珠一般落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

在接到吕明的分手信以后,侯海洋有痛苦也有愤怒,多次想当面质问吕明为什么这么快就变心。此时与吕明偶遇,看着她伤心忧郁的表情,瘦得变形的脸颊,愤怒不知不觉被瓦解,涌起来的是无奈、忧伤和不服。

吕明深受琼瑶小说影响,将爱情看得格外圣洁和美好。她心里藏着五彩斑斓的爱情梦幻,眼看着就要实现,谁知毕业后才知道现实压力之巨大,她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她自认为自己是背叛者,一直不敢当面向侯海洋解释分手的原因,更不敢奢求侯海洋的谅解。

两人面对面坐着,吕明没有动筷子。

侯海洋不停地吃着,鲜美的肥肠和豆花变得寡淡无味,没有了往日生动活泼的滋味。他越吃越难受,终于将筷子放在桌上,干脆将话题捅开:“你作出这样的选择,肯定是遇到了难题。我现在虽然只是普通穷教师,但是凭着我的能力和努力,肯定能改变我们的命运,你为什么不给我奋斗的机会?”

吕明用手背擦着眼泪,道:“我父母都在农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作为长女,我得对家庭负责任。小弟小妹都要到铁坪中学来读书,他们最多就是拿点米来,其他费用都由我来出,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侯海洋只觉得一股不可抑制的怒气从腹中升起,道:“有天大的困难都可以两人承担,你怎么会作出这种选择,是对自己的感情不负责任!现在我在教书的同时,还开始学着做生意,每月赚个一两千块不成问题,完全能够照顾你的弟弟妹妹,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疽自作出决定,心真狠!,说到这里,他想着完全可以解决的问题居然弄成这样,猛地拍了桌子,桌子发出了轰的一声响。

餐馆老板闻声走了过来,他见到两人模样便猜到是小情侣闹别扭,不高兴地道:“要发气到外面去,别在我这里拍桌子。”

话音未落,侯海洋站了起来,瞪着眼道:“你,话多。”

侯海洋人高马大,拳头紧握,目露凶光。餐馆老板阅人无数,马上明邮良前年轻人不好惹,退到一边,沉着脸不说话。

吕明也站了起来,仰着头,道:“我对你狠心,对自己更狠心,这辈子,我欠你,好不好!”她夺门而出,泪流满面。

侯海洋呆呆地看着门外,吕明的背影瘦弱纤细,透着一些凄凉,渐渐地消失在人流之中。

闷坐一会儿,侯海洋离开小餐馆。县委招待所不远处就是县财政局办公楼,进进出出的人都身穿淡墨色制服,肩膀上是硬硬的肩章,一个个脚步轻快,充满着自信。侯海洋十分痛恨眼前这些穿制服的财政局干部,他咬着牙,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混出人样,要出人头地,要让吕明明白她的选择是多大错误。”

距离约定时间尚早,侯海洋沿着“七十一条街”疾行。在吕明离开以后,秋云无意中闯进他的生活,或多或少地减轻了失恋的伤痛。他在“七十一条街”来回走了两遍以后,强行将思路转到如何应对杜强到新乡钓鱼之事,迫使自己恢复平静。

县公安局办公室杜强主任是霸道鱼庄的实际老板,若不是新乡镇出产的尖头鱼品质远远高于巴河其他支流所产的尖头鱼,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村小教师专程来到新乡镇。

侯海洋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将乡村教师的角色转变为鱼贩子时,他充满信心。凭着隐秘暗河里的淡青色尖头鱼,新乡镇牛背陀村小教师有资格与霸道鱼庄老板平等地讨价还价。

传统的说法是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在实际生活中,人和人的不平等随处可见,有先天的身体和智力上的不平等,更多是后天家庭环境、出生地点造成的不平等。可以这样说,大部分人从起跑线开始就要经历不平等。

“既然新乡尖头鱼独树一帜,价钱就应该高一些,而且我在春节还保证供应。”侯海洋在心里盘算道,“我整个春节可以提供500斤尖头鱼,每斤涨到30元,就是一万五。”算到了一万五这个数字,他被吓了一跳。随即想起选择县财政局干部而放弃自己的女友吕明,心里顿时烦躁起来,暗道:“若是给吕明及时讲清楚我一个春节就能赚一万元,她还会选择那个离过婚的男人吗?”随即他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爱情是神圣的,若是依靠金钱来换取,那我成了什么人,她又成了什么人。”

两个初出社会、心地善良的年轻人都将爱情看得无比圣洁,容不得半点砧污,因此,爱情很容易就随风而去。

内心正在纠结时,一辆警用皮卡车出现在视线。皮卡车车速很快,发出“嘎”的一声刺耳刹车声,停在了侯海洋身边。杜强戴着一副墨镜,拍了拍车窗,道:“小侯老师,上车。”

莽撞子学摩托

侯海洋将杜强看成了谈判对手,在上车时,他将男女私情留在厂车下,集中精力应对比自己年龄大、阅历深、钱更多的杜强。

他是第一次坐小车,坐小车的感觉和坐客车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新乡镇的长途客车上,前后左右都会挤满充满乡村气息、的村民,车内.”

会有鸡鸭鱼等活物,有的时候车顶上还会装上几百只鸭子,鸭子们不停地呱呱乱叫,其排泄物会从上而下流到窗沿上,让车内充满了鲜活腥臭的味道。

坐在小车的副驾驶位置,可以俯视街上步行或是骑自行车的芸芸众生。侯海洋甚至幻想着在街道上遇到吕明的场景:“自己驾驶着一辆小车,停下来,透过车窗平静地看着站在街边的吕明,此时天空下着雨,吕明头发被淋湿,贴在额头上,颇为狼狈,眼中透出的神情中有愧疚不安,更多的是后悔。”

这是一个典型的白日梦,十八九岁正是白日梦最丰富的年龄·在中师上课感到无趣时,侯海洋就经常会做白日梦,把自己幻想成不同的角色,演绎不同的人生故事。随着年龄的增长,白日梦渐渐会减少,多数人将会失去梦想。

小车出了县城,没有遇上任何熟人,更别说吕明。乡镇公路多数是泥结石公路,小车开过,灰尘铺天盖地,侯海洋短暂的白日梦就此醒来。

杜强道:“小侯,关下窗,灰太大。”

皮卡车的车门处有手柄和按钮,侯海洋是第一次坐小车,不知道关车窗是用手柄还是按钮。经过思想深处短暂交锋,权衡利弊,他决定放弃不必要的面子观点,坦然承认没有坐过这种皮卡车,问道:“杜主任,我没有坐过这种车,哪一个开关是关窗户的?”

杜强指了指车门,道:“上面那个塑料柄,摇上去就行了。”

侯海洋试着摇动塑料柄,车窗缓缓升起,关上了。他见杜强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轻视表情,觉得自己没有死要面子是正确选择,他大大方方地又问道:“杜主任,开车很难吗?”

“开车简单得很,没有什么难度,油门、离合、刹车、方向,翻来覆去就是这几样东西。”杜强开着车,给侯海洋讲解汽车基本构成.

了解完汽车构成,气氛更融洽,两人开始随意聊天。杜强道:“今天差一点去不成新乡,老水泵厂的职工昨天将厂长、副厂长抓成了人质,扬言若是县政府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就同归于尽。局里将所有能抽的警力全部抽去了,若是高局长带队,我就得去。”

侯海洋听说过县水泵厂的事,道:“我刚读中师的时候,水泵厂还红火得很,招过几十个工人,怎么说破产就破产?”

“现在是市场经济,产品不搞统销统购。县水泵厂几爷子有屁尿个本事,哪里搞得赢外面的大厂。以我的观点,锁厂、氮肥厂、水瓶厂、酒厂这些县属厂迟早要完蛋,街道企业更别提。这几年,公安局都在和破产企业的工人纠缠不清。公安要保持社会稳定,必然要抓有过激行为的工人,不抓,公安局脱不了爪爪,就是失职。这些工人都是破产企业工人,饭都吃不起,抓了他们,公安局的背都要被骂肿。公安名声好听,其实是个受气包,日子不好过哟。”

侯海洋道:“日子再不好过,都比在村小当老师要强。”

杜强笑了笑:“借调没有办成,老弟还在呕气。这事可不怪我。其实凭着你的那手字和写文章的水平,任何一个机关都需要,你别太着急,机会多得很。”

侯海洋分配到新乡镇以后,错过了两次借调机会。他在秋云鼓励下,下定决心去考大学,借调到其他单位的想法渐渐淡出脑海.他客气了一句:“谢谢杜主任关心。”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彻底轻松下来,他在心里作了一个自我总结:“我承认没有用过这个手柄,并没有尴尬,不懂装懂、装腔作势却又被人识破.才是真正尴尬。这是一个值得总结的经验,以后应该诚恳的时候就要诚恳,千万别装腔作势。”

从巴山县城到新乡镇,客车要走两个半小时,皮卡车只用一个半小时。到达新乡场镇时,侯海洋产生了轻微自卑感,心道:“杜强这才是享受人生,他是政府官员,又是霸道鱼庄的老板。我不能永远当一位不受人尊重的村小老师,一定要考上大学,实现人生理想。我现在十九岁,读四年大学,再出来工作也只有二十三岁,现在努力为时不晚。”

小车进人新乡场镇后,杜强道:“我们先去钓鱼,吃中午饭的时候,让派出所朱操蛋请客。”新乡尖头鱼为霸道鱼庄带来了良好声誉,不少县领导和老板点名要吃新乡尖头鱼,他到新乡就是为了确保春节期间新乡尖头鱼供应。为了达到此目的,他就要笼络侯海洋这个村小年轻巅if络的方法有两条:一是投其所好,送一辆摩托车给他,摩托车是公安局收缴的盗车,成本不高,对侯海洋这种年轻人应该有绝对杀伤力;二是有意带他与新乡派出所朱操蛋见面,以后若是在收购鱼时遇上什么事,朱操蛋可以帮助解决。

凭着这两手,他相信小年轻侯海洋一定会服服帖帖。凭他阅人的经验,侯海洋是热血青年,晓之以理不是上策,最好的办法是动之以情。

等他动了感情以后,不仅货源能得到保证,而且他这种性格的青年就很难开口提价。

杜强使了个软绳索,来套侯海洋这匹野马。

侯海洋听说要与朱所长吃饭,心道:“我太傻了,早就应该利用杜强的关系。若是当初说清楚有这层关系,朱操蛋想必不会为难我,聚众看黄色录像一事可能会不了了之,我极大可能调到了县公安局,真是太可惜!”

牛背陀小学不通公路,皮卡车只能停在场镇外的公路边。侯海洋和杜强下了车,并排而站,对着青山吐烟圈。杜强用手抹了抹被风吹乱的头发,道:“新乡山清水秀,工厂少,没有什么污染,难怪尖头鱼的品质好,我们去甩两钩。”

侯海洋道:“我的鱼竿比较原始,水竹做的竿,不太好钓。,

“水竹竿,我用过。”杜强又问,“会骑摩托吗?”

“不会。”

“我给你弄了一辆嘉陵}o摩托,你找地方练习,以后可以骑摩托送鱼,方便得很。”杜强拉开皮卡车后面的一块篷布,一辆八成新的嘉陵70露了出来。

摩托车是现代化的象征,一辆新的嘉陵}o的市面价要三千多块。读中师时,侯海洋和付红兵、付军等人经常在街道边上观赏摩托车,对市面上摩托车的性能和型号了如指掌。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嘉陵70得好几千块钱,我一个月就loo多块的工资,而且镇里还拖着欠着,买不起。”

杜强伸手拍了拍摩托车,道:“公安局里这种无主摩托车多得很,有的是被盗的,有的是被罚没的,坝子里都放不了,隔一段时间就搞一次拍卖,我这是按拍卖价给你弄来的。嘉陵70是好车,省油,百公里耗油0.9升。”

这辆摩托车有八成新,亮程捏的漆面和发亮的排气筒透着现代气息,侯海洋从内心深处是向往现代生活的,此时他就如一只被面筋粘住的蝉,无法逃脱摩托车的诱惑。终于,他收回目光,咽了咽口水,道:“镇里几个月的工资都没有领齐,就算拍卖价,我也付不起钱。”

杜强微微一笑,道:“这车就算八百,你先用着,什么时候有钱再给。”

这个价钱比市面上要低得多,很划算,侯海洋盘算道:“在春节期间,我多卖些鱼,就可以付清这八百元钱。”打定了主意,道:“杜主任,那我先付三百,春节过后就付剩下的五百。”

牛背陀小学不通公路,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学校。杜强在派出所当过所长,会骑摩托车,他与侯海洋一起将摩托车卸下来,发动摩托车,沿着小道和田坎路朝牛背陀小学开去。侯海洋提着杜强带来的收缩鱼竿,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扑面而来的山风让他能感受到现代工业带来的速度。

到了牛背陀学校,门前坡陡,无法骑上去,侯海洋主动将摩托车往上推,累得一身臭汗。学校铁门从里面锁着,里面有哗哗水声。侯海洋知秋云在院里,改了铁门,喊道:“我回来了,开门。”“今天这么早。”秋云听到喊声,赶紧出来。

“小侯老师,白天还锁着院子,太小心了吧。”杜强听到l里面的回声,声音很年轻,开玩笑道:“小侯老师是金屋藏娇啊。”话音刚落.铁门打开,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杜强所说的金屋藏娇半是玩笑半是调侃。他根本没有想到牛背陀村小会出现一位如此漂亮且有气质的年轻女子。

互相介绍以后,秋云态度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不卑不亢地招呼一声,继续洗衣服。秋云将侯海洋脱下来的脏外套放进盆子里,又倒了些热水进去,盆子里冒出腾腾热气。

杜强疑惑地问:“这是你媳妇?”他眼睛余光打量着秋云,只觉秋云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城市女性魅力,相较之下,自己的老婆还真是个黄脸婆。俗话说,儿子是自己的乖,老婆是别人的好,虽然是短暂几眼,他就再次深刻体会到这一句话的含义。漂亮女朋友让侯海洋的自尊心得到了小小满足,他嘿嘿笑道:“是中学老师。”

“谈恋爱?”

“嗯。”

女人弯着腰搓衣服,露出一段修长脖子,杜强暗自发了一句牢骚:“怎么好白菜都叫猪拱了,这么漂亮的女人与村小教师谈恋爱,划不来。”

现代社会以财富和官位来决定地位,侯海洋长得高大帅气,这一点对于女性择偶来说是一个优先条件,但不是决定条件。在杜强心目中,如果不是侯海洋能收购到霸道鱼庄最急需的淡青色尖头鱼,而仅仅只是一个村小教师,他绝对不会处心积虑与他打交道。

侯海洋的心思没有杜强复杂,他的目光一直被摩托车吸引,心痒难耐地道:“杜主任,你能不能教我骑摩托车?”

杜强道:“你以前没有骑过摩托车吧,其实骑摩托车很简单,和开车一样,千万别想得太复杂。”

秋云在旁边支着耳朵听,她这才知道侯海洋居然弄来了一辆嘉陵70型,看着这种型号的摩托车,她脑中闪现出父亲骑在摩托车上的样子,心情暗淡下去‘

侯海洋心灵手巧,学习能力强,半个多小时就基本弄清楚摩托车是怎么一回事,开始骑着摩托车在院里转圈。

杜强看了看手表,道:“摩托车就这么简单,熟能生巧。走,甩两竿。

侯海洋恋恋不舍地从摩托车上下来,拿了自己的水竹鱼竿,带着杜强来到附近回水沱。回水沱常年都有人钓鱼,他们多数都认识钓鱼高手侯海洋,纷纷打招呼。

“今天有没有搞头?”侯海洋来到自己的老窝子前,随口问一位钓友。老钓友将鱼竿插在土里,过来散烟:“今天运气好,整到一条尖头鱼,还有几条螂鱼。

杜强一直在观察侯海洋,听到两人对话,眼前一亮,道:“弄到尖头鱼,让我欣赏一下。

老钓友兴致勃勃从河里提起一个鱼篓子,扯开竹盖子,里面有几条螂鱼,还有一条两斤左右的淡青色尖头鱼。

牛背陀小学教学楼后面溶洞的暗河里有一股水流人地面的小河,小河里的尖头鱼主要来源于此暗河。侯海洋见到尖头鱼淡青色的脊背,便明白肯定是从暗河里出来不久的鱼,若是留在小河里的时间长一些,脊背上的淡青色便会消失,变成土褐色的普通尖头鱼。

杜强亲眼看见了河里钓出的尖头鱼,他百思不得其解,问道:“为什么新乡尖头鱼颜色就是不一样?真是奇了怪!”他到了河边,看到了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淡青色尖头鱼,兴趣大增,对于妻子笼络侯海洋的建议,暗地里伸大拇指。

到了十二点,侯海洋用简陋的水竹竿接连钓了好几条鱼,遗憾的是没有钓到尖头鱼。尖头鱼原本就稀少,没有钓起来很正常。杜强平时很少在野河里钓鱼,每次钓鱼都有人请客,请客地点多数在鱼塘,鱼塘里的鱼同河里的鱼相比就如傻瓜一般,没有丝毫灵气,轻易就能上钩。他每次钓鱼都是以桶来计算,自我感觉技术高超。今天来到小河边,用上可伸可缩的高档手竿,一条鱼都没有钓起来。相比之下,他才知道自己的钓鱼级别其实很一般。

收了手竿,杜强拿出腰间的大块头,给派出所老朱通了电话。打完电话后,道:“我们到新乡酒店,朱所长在等我们。我等会儿还要开车,中午的酒你就多喝几杯。”他拍着侯海洋的肩膀,描绘起美好目标,“牛背舵是风水宝地,老弟在这里工作几年,光是卖尖头鱼,就能在城里买房子。我年轻时候在云南当过知青,那时候的生活才叫苦,比起段在的劳改犯都不如,说出来你不相信。”

说话时,手机又响了起来,杜强接了电话,脸上立刻带出笑容,腰也下意识弯了弯,道:“高局长,没有问题,绝对是正宗新乡尖头鱼。”挂了电话后,他对侯海洋道:“镇里面乐彬书记很有眼光,率先在全县提出畅通新乡的口号,畅通新乡不仅是公路畅通,也包括通信畅通。去年县移动基站开通,今年新乡这种偏僻镇建了站,全靠乐彬在县里呼吁,功不可没。要不然,我带着大哥大过来就是一个废物。”

“杜主任和乐书记熟悉吗?”

杜强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道:“乐彬在县里工作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是好哥们儿。他是实干家,也有想法,很受县里重用。”

侯海洋原本是想与杜强认真进行一次谈判,至少要将春节期间的尖头鱼涨到25块钱每斤,他跑了好几次县城,知道新乡尖头鱼最贵卖到了他涨到25块一斤也在常理之中。可是杜强亲自开车送他回新乡,还附带着送了一辆便宜的摩托车,人情味道十足。

“若是春节我送200斤鱼,每斤多收10块钱,就多2000块钱的收入。杜强从公安拿这种摩托车,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要钱。”坐在皮卡车上的侯海洋开始纠结起来,他人年轻,面子观点重,坐在杜强车里,实在无法开口要求涨价。

到了新乡酒店,朱操蛋和派出所民警们都等在门口,除了朱操蛋知道侯海洋和杜强有关系以外,其他民警见两人在一起都大吃一惊。吃饭时,酒店老板刘清德端着酒杯进屋,他猛然间看到侯海洋,顿时瞪圆了眼睛,胸口一起一伏,恨不得将酒杯向着侯海洋脑袋上砸过去。

朱操蛋最了解两人恩怨,给刘清德使了一个眼色,介绍道:“刘校长,这位是县公安局办公室杜主任。”

县级机关的办公室主任多数都是八面玲珑之人,杜强当过城区派出所所长,接触的人更是三教九流皆有,他与刘清德碰了两杯酒以后,脑子里就想起了组织部新任常务副部长是新乡人,问:“我记得刘部长是新乡人?”

朱操蛋道:“刘部长就是刘主任的大哥.”杜强证实了自己猜测,拿起酒杯道:“今天开车下来,原本是不喝酒,没有想到会遇到刘部长的老弟。我和刘部长是老朋友,以前搞社教的时候分在一起。”

刘清德暂时将侯海洋丢在一边,豪爽地道:“杜主任难得来一次,按新乡规矩,第一次见面得喝三杯。”他倒了六杯酒,递给杜强三杯,两人如老朋友一般喝了三杯酒。

侯海洋坐在一旁,看着杜强与刘清德碰酒,心道:“这些老江湖为人圈滑,提得起放得下,很有可取之处,值得学习。相比之下,我爸太酸腐了,现在是九十年代,还死抱着早就不存在的书香门第所谓的传统。”

刘清德与杜强碰完酒,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倒一杯酒。

他是新乡土霸王,从小到大基本上没有吃过亏。牛背陀村小之战,让他蒙受了重大耻辱,将侯海洋恨得牙痒痒,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只是在新乡酒店里,他反而不能发作,团团地举了杯,道:“各位,我打个批发,我喝完,你们随意。”其他民警不依,要与刘清德单独碰酒,朱操蛋招呼道:“算了,今天还有几桌客人,别把主人家灌醉了。”

侯海洋作为村小教师,社会地位实际上低于镇政府干部、公安民警以及信用社干部等,可是他内心高傲自负,在这种环境下,他保持着沉默,没有主动敬酒。但是只要有人敬酒,他来者不拒。

杜强喝了一圈以后,便以开车为由不再喝酒,把酒端给了坐在一旁的侯海洋。

这一顿酒喝了两个小时,侯海洋醉了。

在离开新乡酒店的时候,侯海洋与黑着脸的刘清德擦肩而过,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刘清德,冷哼一声,表达自己的轻蔑。刘清德将这一次冷哼听得格外清楚,杜强在场,他没有当场发作。等到侯海洋与杜强上了皮卡车,他摔掉了一个酒杯,骂道:“给脸不要脸!”

杜强扶着侯海洋坐在副驾驶位置,道:“我送你回去,喝醉没有?”

侯海洋摇着头,道:“这点酒,没问题。”

杜强心道:“这一顿酒,侯海洋至少喝了一斤以上。小伙子能喝酒,会写文章,还有一笔漂亮书法,为人处世也机灵,若是放到办公室.*,真能顶点事。至少比现在办公室几个人要强。”转念又想,“若是把海洋弄到办公室,谁来给我收购尖头鱼?”在他的天平里,私事比公事更加重要,侯海洋留在新乡显然比借调到办公室更有价值,他表面上和侯海洋承诺继续办借调,实际上是一根好看却吃不到嘴的胡萝卜。

“好好练习骑摩托车,春节一定要给我送货过来。”

侯海洋带着醉意,耿直地答道:“没有啥子问题,我保证送货。”

脑中闪现出是否提高价钱的时候,一个行人突然间横穿街道,杜强猛踩刹车,对着外面骂道:“妈的,找死啊!”

行人原本想回骂,看见是警车,便住了口。警车开过以后,受惊吓的同行人道:“现在警察管得严,只有社会混混才怕警察,你又不是混混,骂他几句,他敢做啥子。”横穿公路的行人想想有道理,对着警车远去的屁股大骂起来。

出了场镇,侯海洋下车时,杜强跟着也下车。两人再次并排对着青山绿水,痛快快地解小便。侯海洋年轻力壮,一泡尿射出去好几米远,杜强长期泡在酒里,前列腺不好,尿水滴滴答答地就落在脚边。两人的小便顺着公路路肩流进了小水沟里,转眼间便融人了大地。

杜强感慨地道:“年轻真好,年轻时逆风尿三尺,中年人顺风打湿鞋。趁着年轻,多过点性生活,否则想日都没有力气。”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放在侯海洋肩上,又道:“老朱说你和社会上的渣渣娃儿有些矛盾,有啥子事情就去找老朱,我给他打了招呼的。还有借调的事,今年或许还有机会。”

侯海洋感激地道:“谢谢杜主任。”

杜强在侯海洋肩膀上拍了拍,道:“我们是兄弟伙,别客气。”上了车,按了声喇叭,开车走了。

沿着田坎小道回到牛背陀小学,侯海洋暗道:“杜强给我带了摩托车过来,还帮着给朱操蛋打招呼,是个耿直人。看来春节必须得送足够的鱼,否则不够哥们儿。”

随后,他又想到了老问题,琢磨道:“我到底涨不涨价?不涨价,我吃亏,若是涨价,则显得不耿直。”一路纠结于此,侯海洋心里明白,拿人手短,吃人口软,经过今天这事以后,他手短又口软,很难向杜强开口。

牛背陀小学,秋云老远就闻到侯海洋满身酒味,转身回到厨房,端出一碗热汤,道:“中午喝了不少吧,来碗酸菜鱼汤,解解酒。”

侯海洋一口气就将酸菜鱼汤喝完,将碗朝桌上一顿,兴致勃勃要去骑摩托车。秋云急眼了,使劲将侯海洋从摩托车上拉了下来,埋怨道:“你懂不懂交通规则,喝了酒,绝对不能开摩托车,而且这辆摩托车没有多少油,你开不了多远。”

侯海洋着实喜欢散发着汽油味道的摩托车,求道:“我就在摩托上骑一会儿,不开走,就坐一会儿。”

平时侯海洋总有一股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这个动作才是不满二十岁年轻人应该有的动作。秋云打量了八成新的摩托车,问道:“杜平平白无故为什么要送你摩托车?”

俯身坐在摩托车上,双手握着车柄,侯海洋口里发出“握惺”之声,道:“我借调公安局就是找的他,他有个鱼庄,春节期间想要我继续给他供鱼。”

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的样子就和幼儿骑木马差不多,秋云觉得挺好笑,道:“你下来,我来骑。”跨上久违的摩托车,她短暂地适应了一下,然后右脚猛踩了几下,摩托车在女人脚下发出了轰鸣声,喷出烟气,开动起来,在小院子里转起圈来。

侯海洋完全没有想到秋云会骑摩托车,在他的印象中,会骑摩托车的女人只有电视中才有,他被彻底震住了,眼见着秋云长发飞扬,状若飞仙。

等到秋云停下,侯海洋半张的嘴巴还没有闭下,往外喷着酒气和崇拜之气,结巴地问:“你会骑摩托?”

秋云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道:“骑摩托有什么难,唯手熟耳。”

“你教我。”

“今天你喝了酒,不教。”

侯海洋趁着秋云不注意,跳上了摩托车,试着去发动。秋云将其强拉下来,推进屋,道:“喝醉酒,老老实实睡觉。”

进了屋,侯海洋拉着秋云的手不放,秋云问:“杜强送了这么大一个礼物,你春节还能回家吗?”

侯海洋说了句:“山人自有妙算。”便凑过去准备亲热。

秋云用手将侯海洋嘴巴封住,道:“浑身酒臭,还不老老实实睡觉。”她挣脱了侯海洋的手臂,到厨房端来开水,侯海洋已经呼呼大睡。给侯海洋盖好被子,她托腮看着熟睡中的英俊男子,眼光中全是温柔之色。

侯海洋醒来时,已是下午时间,他走出院门,第一件事情就是找秋云。秋云坐在厨房的大灶前,膝间放着一本书,注意力却不在书上,只是看着熊熊炉火发呆,红红的炉火将其脸部线条映照得分外柔美。

“没有想到你还会骑摩托车。”

秋云思绪被打断,抬起头,道:“醒了?你在酒桌上太耿直,也不知道耍赖。”

侯海洋眼中闪着热切的光,道:‘。你休息一会儿,别看书了,教我骑摩托车。”秋云神情中藏着心事,可是侯海洋光顾着骑摩托车,没有看出她的情绪变化。他继续兴高采烈地道:“有了摩托车,到巴山县城就方便了,还可以送你到茂东。”

“我来教你吧。”秋云暗自叹息一声,放下书,来到院中指点侯海洋骑车。侯海洋动手能力和领悟能力都强,在秋云讲解下,很快就能骑着摩托车在院里转圈。唯一遗憾的是摩托车里的汽油不多,若要继续练习,肯定不够。

侯海洋从摩托车上利索地跳下来,对秋云道:“晚上你煮饭,我把马蛮子约起,把小路修整了,这样我就可以骑摩托直接进校园。”

秋云态度格外温柔,道:“晚上吃鱼,想吃什么味,麻辣、红烧还是酸菜味?”

“随便。”侯海洋提着铁锹来到围墙边,将铁锹往地上一插,然后爬上围墙,对着隔壁喊:“马蛮子,有空没有,帮我修小路。”

隔壁传来马蛮子的声音:“你修小路干什么鸡巴卵?”

侯海洋道:“我说你废话多,帮不帮忙?”

马蛮子被骂了一句,也不生气,提要求道:“那晚上喝酒。”

“要得。”

秋云脸上浮起一阵笑意,侯海洋这个年轻男人很有些男子汉的个人魅力,马蛮子这种人居然被侯海洋支溜得团团转,而另一位老教师马光头看到马蛮子就胆战心惊。

侯海洋、马蛮子都是光着膀子,挥动着锄头和铁锹。论打架,马蛮子打不过侯海洋,论干活,就算侯海洋有一把子力气,也会干农活,但是他没有马蛮子来得自然和地道。晚上六点,一条像模像样的小道就修好了。

侯海洋穿着一件背心,提着铁锹一路小跑来到院中,大冬天里,他就如冒着白烟的蒸汽机。“扑扑”几声响,侯海洋发动了摩托车,就朝院子外面开。

秋云原本坐在灶火间,默默地看着侯海洋,没有料到他跑进院子,二话不说就发动了摩托车,直接开出了院子。她赶紧跟着跑了过去,喊道:“侯海洋,不能骑到外面去,你的技术不过关。”喊话间,侯海洋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学校门口。

马蛮子扛着锄头,一脸崇拜地看着侯海洋远去的背影。

秋云追到校门口,只见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开下小路,小路虽然被修整过仍然很陡,摩托车歪歪扭扭地冲了下去。秋云的心悬得老高,追下小路,使劲喊,眼见着摩托车冲下小路,又沿着田坎向前冲,看着远去的摩托车,她气得泪珠在眼眶打转。过r半个多小时,还没有见摩托车回来,她的脸变得煞白,在院中不停地转圈,自语道:“太莽撞了,出车祸怎么办?”

又等了一会儿,秋云想着侯海洋技术太菜,实在不能在院子里等下去,她出了院子,沿路寻找。远远地见侯海洋推着摩托车过来,他只穿着一件背心,被冻得浑身发抖。

见侯海洋没有出事,秋云怒气难止,道:“这是怎么回事?”

“摩托没油了。我先回去穿衣服。”侯海洋嘴唇乌青,将摩托车推给秋云,一溜烟跑了。

秋云推着摩托车,看着侯海洋的背影,怒气渐消,忍不住又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内心隐藏的忧郁又涌了上来。她赶紧将这股折磨人的情绪压住,推着沉重的摩托车进了院子,侯海洋已经穿好衣服,迎了过来.

“你又要出去?”

“到场镇买点汽油。”

“早点回来。”

“一会儿就回来。”

侯海洋吸了吸鼻子,迎着寒风,到场镇买汽油。秋云站在大门旁,看着年轻男子充满活力的身影渐渐远去,她为了即将到来的研究生考试愁肠百转,而那位大男孩却沉浸在拥有摩托车的简单快乐之中。对此,她有着淡淡的抱怨和忧伤。

半个小时以后,侯海洋提了汽油桶回来,匆匆将汽油倒进摩托车,然后骑上摩托车,道:“我再出去溜一圈,到镇里买包酸菜,晚上喝酸菜鱼汤。”

秋云跺着脚,道:“晚上有菜,不用去买酸菜。你在院子里多转圈,别出去。

侯海洋发动摩托车,学着电影里常见的动作敬了一个潇洒军礼,道:“你放心,我掌握技术快,没有任何问题。半个小时回来,我们吃酸菜。”

秋云只得道:“早点回来,我有事要给你说。”又叮嘱道,“你开慢点,才学会开摩托车,而且是三无产品。”

侯海洋驾驶着摩托车离开小院,他没有食言,半个小时就开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包酸菜。

在牛背陀小学,吃猪肉不容易,价格很贵的尖头鱼却成了大路菜。餐桌是从教室里搬来的断腿课桌,桌面带着破洞,一盆酸菜、粉条丝和鱼汤混合煮成的大烩菜,冒着腾腾热气。

秋云终于说出了心事:“后天,我要去参加考试。”

侯海洋知道秋云要在本月参加研究生考试,他的思路明显与秋云不合辙,没有注意其心事,舀了点鱼汤,端起来,道:“你准备得很充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碰一杯,祝考试成功。”

秋云知道侯海洋的祝福是真诚的,她给饭碗里舀了鱼汤,轻轻地碰了碰,两只瓷碗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暗道:“与侯海洋相比,我矫情了,为了参加研究生考试,我准备了一年多时间,志在必得。不管与侯海洋的感情如何发展,我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既然如此,又何必东想西想,现在最关键的事情就是一心一意考好,别在这里自寻烦恼。”

吃完晚饭,洗了饭碗。秋云用火钩在灶孔下而利炭地构了数下,随着空气涌人,木块和煤炭发出通红火苗,呼呼燃烧起来。她以前在家里都是用天然气,从来没有用过农村的大灶台,在牛背陀,她学会并喜欢上这种传承多年的老式灶台。

侯海洋将冰冷的井水倒满大锅,随后又将燃烧的煤块放进自制的简易蜂窝煤炉子,蜂窝煤炉子不久就变得红彤彤的。

秋云将木凳子搬进浴室,将换洗的内衣裤放在凳子上。牛背陀的浴室很简易,可是密闭得挺好,比起四处漏风的新乡澡堂要强得多。

侯海洋提着火红的炉子进门,将阴冷的浴室照得明亮起来,他关心地道:“马上就要考研究生,这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能伤风感冒。里面温度升高一些,你再进来,我会把水烧得足足的。”

秋云被侯海洋的阳光心情所感染,道:“你多烧点水,我要洗久一点。”

侯海洋抱了干柴和煤炭,堆在灶边,不停地加进灶孔。灶火烧得极旺,锅里水很快就烧开了.烧开一锅,他就提着装开水的大桶一口气跑上二楼,倒进大桶里,然后继续烧开水。

一气提着大桶奔跑在楼梯上,他如铁臂阿童木一般神勇。

秋云没有考虑水量问题,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奢侈的新乡热水澡,每个毛孔都舒展开,身体异常舒服。

从澡堂出来,秋云脸色红润,洗发香波混合着青春少女的体香,比平常更有女人魅力。侯海洋看得呆了,挪不开眼睛。秋云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她伸出手在侯海洋面前晃了晃,道:“不认识我了?”

侯海洋摸着后脑勺,掉了一句书袋:“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父亲侯厚德素来以书香门第自居,从小逼着侯海洋和侯正丽两姐弟背唐诗宋词,他六岁就将句子超多的《长恨歌》背得滚瓜烂熟。读了中师以后,自以为懂得了《长恨歌》的意境,直到此时,长恨歌的词句脱口而出,他才领悟其中真意。

秋云道:“你怎么掉起了书袋,酸。”又笑道,“这几句诗很黄。”

侯海洋明知故问:“这是白居易的千古名句,怎么在你面前成了黄诗?”

说笑间,两人都情意绵绵了。

“你不洗澡吗?”

“你稍等,我马上就去。”侯海洋如离弦之箭直奔简易浴室。

等到侯海洋洗澡出来,两人相拥着上床。秋云比平常更加主动,缩在被子里如八爪鱼一般粘住光溜溜的侯海洋,用手指在他腹部肌肉上滑动着。激情洋溢时,她咬着侯海洋的耳朵道:“今天晚上,我要两次。”

侯海洋雄风正盛,战意昂扬,道:“两次不过瘾,三次。”

“说话算话。”

“当然。”

一个小时之内,侯海洋酣畅淋漓地爆发了两次。两次过后,两个躁动的年轻人平静下来,相拥而眠。晚上八点半,按照常规,秋云就要离开,今天到了离开时间,她没有起床的意思。侯海洋提醒道:“八点半了。”秋云不说话,将侯海洋抱得更紧,“我不走,就住在这边。”

“李酸酸在,她要说闲话。”

“我不怕闲话,你难道怕?”

侯海洋被发配到了牛背陀村小,已经成为边缘人之外的边缘人,他反而没有任何担心,道:“我怕个狗屁。”

“我反正要考研究生,就让李酸酸说去吧。”秋云到新乡是主动选择,她不愿意留在茂东看某些人的嘴,甚至不愿意留在巴山县城。新乡只是她的跳板,在父亲受到不公正对待以来,她一直在为考研究生做准备,为此也付出了许多。她对此次考试很有信心,作为英语专业的师范本科生,要转考教育学专业,最大的优势就是英语,当众多非英语专业学生抱着单词苦记的时候,英语专业的学生可以有大量时间攻读专业书。

侯海洋抱紧了秋云,道:“缸里还有几条螂鱼,给李酸酸提过去。”

“我才不提。”

“搞好邻居关系很重要,免得她说闲话。”

新乡学校宿舍,李酸酸在晚上十点、十二点以及凌晨五点,起床三次,悄悄拉开秋云帘子,秋云的床空空的,半个人影都没有。这一段时间,她与秋云的关系得到大大改善,改善归改善,她的好奇心就如闻到腥气的猫一样,半点都没有减弱。她知道秋云肯定是到牛背碗去和侯海洋约会,自顾自地嘀咕道:。秋云平常装得冰清玉洁,实质上还是爬到男人床上,和以前的张烂货没有什么区别”

早上起床,她在学校昏暗食堂打开水的时候,杜老师、赵良勇等人也等在伙食团,她的喉咙里就如有一只手在挠痒,有些话不吐不快。她说了秋云之事,见老师们兴趣都很浓,兴致越发地高,唾沫横飞地添油加醋。

在一旁等着打开水的赵良勇实在听不下去,打断道:“李酸酸,你的话太多了。”自从录像室事件发生以后,侯海洋和赵海被逐出了中心校,一直以大哥自居的赵良勇深为惭愧,他从内心深处不愿意侯海洋再受到攻击。

李酸酸驳道:“赵良勇,管天管地,你还管老娘说话。’出了伙食团,遇到汪荣富和另一位女教师,她又将秋云夜不归宿之事说了出去.回到寝室,李酸酸见到了正在整理床铺的秋云。秋云转过身,指了指旁边的木桶,道:“这是侯海洋钓的鱿p鱼,给你熬汤。”进了屋,李酸酸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懊恼地道:“我的话真是多,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巴!”

在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娱乐基本靠手的新乡,秋云夜不归宿是一条绝对劲爆的新闻,以伙食团为起点,不胫而走,在上午十点传到刘清德耳朵里。刘清德急火中烧,握着拳头,猛地擂在桌面上道:”狗日的,好白菜被猪拱了,鲜花插在牛粪上!

刘清德内心涌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涛汹涌的愤怒,他感觉属于的珍宝被一个傻小子抢走了。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刘清德知道了秋云父亲曾经是茂东有职务的警察,虎死不倒威,他不再敢于向秋云用强傻小子侯海洋长着一颗花岗石脑袋,软硬不吃,轻易惹不得。愤怒,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狗咬乌龟,无处下口。

接下来的时间,秋云心里着实纠结,她急着要逃离新乡格外舍,又不得侯海洋。在牛背陀

小学的日子里,充满着初次体会到的水乳交融的甜蜜,对女人来说,人生初体验是如此刻骨铭心。不管是否愿意,该来的终究还得来。星期三,秋云离开新乡学校,到岭西参加研究生考试。

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将秋云送到巴山县车站。

摩托车穿过几十公里的乡村公路,侯海洋浑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睛都被灰尘包满。秋云戴着帽子和围巾,脸上基本不脏,她看着一张大花脸上骨碌碌乱转的一双有神眼睛,想笑,又笑不出来。取出餐巾纸,她给侯海洋擦了擦,干涩的餐巾纸在脸上生硬地摩擦着,没有将灰尘擦掉,反而将一张大花脸弄得更花。

走上客车时,秋云悄悄用手背抹了眼睛。

秋云在客车里,侯海洋站在车外,两人目光透过玻璃窗纠缠在一起。客车猛然发动,喷出一股黑烟,浑身抖动,还发出打屁一般的袭鸣声。

客车开走以后,年轻的侯海洋充满了惆怅,心里空落落的,他骑着摩托车在城里胡乱逛了一会儿,然后无比惆怅地回到新乡.他去时被灰尘捂得像扫地工人,回到新乡时基本上等同于挖煤工人。

秋云离开了,新乡就如枯萎的水果,失去了鲜活的味道,侯海洋留下来唯一的理由是等待秋云归来。

在接近放假前的一个星期六,学校通知政治学习,并且在通知中明确必须人人到场,不准请假,要请假必须向校长代友明请假。侯海洋接到通知时,还是准备参加这一次学习,即将放假,学校肯定有事情要交代,虽然他不鸟学校,可是牛背陀小学的学生还是需要管理的。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宁愿得罪校长,却不敢耽误学生的功课,这是当教师的职业道德。

星期六上午,放学以后,侯海洋一个人站在二楼的顶部,看着衣衫土气的学生们陆续离开学校。新乡学生住在山区,但是穿补丁衣服的学生还是不多,多数学生穿着在新乡场上卖的衣服。这些衣服绝大部分是廉价地摊货,布料、工艺、颜色都比城里商场卖的衣服差了档次,一眼就能看出是乡镇小孩的衣服。

北风吹得头发凌乱,往日总是热气腾腾的水桶失去了生命力,变得僵硬、冰冷。牛背陀小学孤悬于河边,学生离校以后,冷冷清清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越是冷清,他越是想念秋云火一般的徽情,几天时间,心理还没有调适过来。感情这东西是奢侈品,由俭人奢易,由奢人俭难,若是没有秋云也就没有如今的不适,他可能会找到新的玩法,钓鱼、打牌或是喝酒。

老教师马光头在楼下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侯海洋,无意中抬头,看到在二楼上迎风而立的年轻人,急急忙忙走上来,道:“小侯老师,我又听说民办教师转正的消息了,今年要转一批,考得有教师资格的,可以在内部竞争。”

侯海洋毕业只有短短半年时间,这半年里,他学到了三年中师都学不到的社会知识,他尖刻地道:“内部竞争?还不是领导说了算!”

马光头无奈地道:“有什么办法,现在办事就得送礼,以前不懂这些,满了四十岁才回过神来。这一次估计是最后一次民转公了,你爸和我是同样的情况,要多想办法。”风吹来,光头顶上几十根头发随风摇动,他用手将飘逸的头发梳理整齐,一股风来,又凌乱了.

侯海洋看着马光头脸上略带着讨好的笑容,就知道他的想法,道:“马老师,水缸里还有几条尖头鱼,你要用,随便拿。”

马光头上楼来就是这个想法,还没有开口就被侯海洋说破,他尴尬地笑道:“小侯老师,我们代课老师都是苦命人啊,工资低得咬卵,你回去也要给老侯老师出出主意。”这一次,得到了又有民转公指标以后,他就开始不断送礼,前一段时间,他找了校长代友明,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上个星期,他又找了分管副校长王勤,仍然不安稳。这个星期,他准备找副校长刘清德,除了新鲜的尖头鱼以外,还要加上手榴弹。

来到了水缸前,马光头看着水里快速窜动着的尖头鱼,暗自纳闷,他是牛背陀本地人,偶尔也能钓到尖头鱼。但是,他也只是偶尔钓到这种稀少的尖头鱼。侯海洋的水缸里永远都会有几条尖头鱼,他打破脑袋都想不通是何道理,将鱼捞起来,自语道:“真是日了怪,侯海洋就能把尖头鱼变出来,真是日了怪。”

侯海洋眼见马光头提着尖头鱼离开铁门,开始盘算着如何帮助父亲:“卖一百斤鱼就是一千多元,我把钱拿给父亲,让他去送礼。有钱能使鬼推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礼之下定能成事。”

腰间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侯海洋以为是秋云打过来,急急忙忙取了下来,看着是杜强办公室电话,他感到很失望。杜强这个时候打传呼过来,肯定就是尖头鱼的事,侯海洋想着父亲送礼的钱,下楼发动摩托车,十分钟就来到场镇。

杜强在电话里道:“今天晚上有重要客人,尖头鱼不够了,老弟,你务必要送二十斤过来。”侯海洋还没有回话,他又道:“老弟,无论什么情况,都得要送鱼过来,今天是茂东大领导要来,县委刘书记亲自点名要吃新乡尖头鱼。”

“杜主任,下午我们要政治学习,来不了。这么短的时间,我收不到这么多的鱼。”侯海洋耍了心眼,想利用这个机会给杜强一点压力,争取提价。

杜强急忙道:“老弟,一定要帮忙,政治学习就别学了,有什么事情我来处理。尖头鱼能收到多少就收多少,在五点半钟之前一定要送过来。”他开着玩笑道:“五点半,我在门口恭迎大驾。”

放了电话,侯海洋骑着摩托车从乡镇回到牛背陀,从公路转上小路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新乡学校在风中飘扬的旗帜。看了这一眼之后,侯海洋决定不去参加政治学习,有马光头参加,也不至于耽误学生们的事。被调至牛背陀学校已经是最坏的境遇,就算是不参加政治学习,学校不能给出更坏的处分,这是典型的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回到牛背陀小学,他从溶洞里捞了鱼,再将装鱼的密闭桶绑在摩托车上。为了送鱼,他特意让镇里的修理工焊了两个铁圈在摩托车后面,专门用来固定密闭桶,两个桶可以放几十斤鱼。有了这些装置,送鱼就变得不再麻烦。

前往县城之前,侯海洋吸取了上一次到县城的教训,特意找了一个毡帽和一副墨镜,在北风中奔驰,他感觉自己就是施瓦辛格饰演的机器人。

来到城郊,还没有到五点,侯海洋没有马上进城,他决定故意拖到五点半以后到达霸道鱼庄,这样才会显得收鱼很困难,给杜强一点压力,好让他主动加价。

他在城外随便找了一家路边店,炒了热菜,要了热汤,慢慢地吃喝起来。

从1993年起,针对工业企业的“分类指导、抓大放小”成了风行全国的热词,县属国有企业特别是效益不好的小型国有企业纷纷实行了改革,出售给集体或个人,或者实行股份合作制,结果是大t工人开始下岗。县丝绸厂受到冲击最大,下岗女工人数已有上千人。少数女工与部分原本就没有工作的女子为了生活,明里暗里被生活逼进了路边店这个泥淖。

侯海洋骑着摩托车进城,满脸风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加上骑了一辆摩托车,更像长期在外面跑江湖的生意人。停车时,见到不远处蹲着一个平头年轻人,他没有在意,进了店。

店里一位女子坐在角落里观察侯海洋,当侯海洋拿出传呼机时,她下定决心,走了过去,坐在侯海洋对面,道:“帅哥,一个人吃饭?”

侯海洋暂时没有明白这位女子是什么意思,看了一眼这个女子,

“嗯”了一声,继续吃饭。

“想不想耍一盘?”女子问了这句话,脸瞬间就红了,神情颇不自然。

侯海洋愣了愣,随即明白“耍一盘”是什么意思.他每次到县城都住在付红兵所在的县公安局宿舍里,闲来聊天时,付红兵讲了许多在派出所遇到的新鲜事情,层出不穷的路边野鸡就是其中一项重要内容。

女子二十多岁年纪,身材不错,比青春少女丰腆,又没有中年妇女的松垮劲,只是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说话时张着血盆大口,怪吓人。侯海洋注意到这个女子手掌比较大,虎口处略有些老茧,想来也是干过体力活的。

从气质上来说,这个女子像是城里人,不是农村人。城里人干过粗话,又来这种路边店,十有八九是从丝绸厂出来的。侯海洋心里不免暗自感叹,以前丝绸厂女工下班,浩浩荡荡是一大群美女,总是让他这位青涩少年看得目瞪口呆,曾经无数次生出和丝绸厂女工谈恋爱的白日梦。

那女子看着侯海洋不言不语,神色尴尬起来,她是迫不得已才走进这种路边店,没有料到第一次出击就遇到了不配合的男人。

“我们这里便宜,楼上也干净。”女子挤出笑脸,努力想扮出风尘女子的火热神情。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我吃了饭还有事情,算了吧。”那女子失望地站起身,准备离开。侯海洋说了一句:“你别化浓妆,看着疹人。”

那女子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愤然站起来,脸红到耳朵边上,她又坐下,再站起来,拿了一张纸,走到厕所里,出来之时,脸上的浓妆都被洗掉。卸了浓妆以后,女子看上去顺眼多了。

门外来了一辆长安小客车,车门打开后,从里面陆续下来几个男子,最先下来的人是瘦瘦高高的付红兵。在店外蹲着的小平头迎了上去,对付红兵身后的中年人道:“里面有四个小姐,三个在楼上,肯定还在交易,应该能抓到现行。”

女子见到这几个人,脸色顿变,她急忙坐到侯海洋身边,道:“我叫杜敏,你帮我一下,说是和我一起的。”侯海洋向外瞧了一眼付红兵,道:“我叫侯海洋。”

几位警察进门以后,一人守在门口,其他的人在小平头的带领下,直奔二楼。老板灰头灰脸跟着公安上了楼,他拿着烟不停地发,几位警察都没有理睬他,更没有人接他的烟。

侯海洋将最后一口炒肉丝吃完,喊了一声:“老板结账。”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女子,道:“二十五。”侯海洋道:“这么贵,我才点了一个炒肉,一个素菜汤,炒肉最多六块钱,素菜汤两块,顶了天十块钱。”那女子见到守在门口的公安,心里烦躁不安,顺手从柜台里拿出一个木板子,上面写着价钱,其中炒肉二十,素菜汤五块,气呼呼地道:“我们是明码实价,现在菜价涨得这么高,收你二十五也不多。”

侯海洋在中师读了三年书,对馆子的价钱熟悉得很,被路边店敲了竹杠,满肚子不高兴。他抽出两张十块票子,放在桌上,道:“给你二十。”

横肉老板娘拿过两张十块钞票,嘴巴里咕脓着:“没得钱,就别出来吃饭,好批意思。”

侯海洋盯了老板娘一眼,看见门口的公安,忍着气没有发作,抬腿往外走。卸妆女子杜敏赶紧跟了出去。

门口守着的公安伸出手,将门拦住,道:“你们先别走。”

侯海洋道:“为什么?”

“我们是派出所的,例行检查,请配合。”

“要多长时间,我还有事。”那个公安不耐烦了:“让你留下来就留下来,废话多。”

侯海洋道:“我在这吃饭,没有做违法的事情,我知道你们查什么,哪里有人在一楼做那种事。”

从守门公安表情上看,他同意了这种说法,不过并没有放行,道:

“你还是等会儿。”他的眼光在杜敏脸上漂来缥去。

楼上的公安很快就回来了,带着衣冠不整的三男三女下来。付红兵刚才上楼之时只顾往上冲,没有注意到吃饭的侯海洋,下楼时一眼就见到了侯海洋,他有些吃惊,走过去道:“你怎么在这里?

侯海洋道:“我进城,顺便在这里吃饭。”

付红兵低声道:“你怎么到这种路边店来吃饭,楼上就在那种干活。”

杜敏听到两人对话,着急地对着侯海洋使眼色,她是第一次出来做这事,没有料到会遇到扫黄,如果真的被关进了派出所,被家人或是邻居知道,那就真的没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侯海洋瞧见杜敏眼神,他心里涌起一种拯救弱女子于水火之中的侠义之情,道:“没有人规定我们不准在这里吃饭,杜敏,我们走。”

付红兵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杜敏,他和侯海洋知根知底,凡是与侯海洋有交往的女子,他几乎全部认识或者听说过,这个“杜敏”还真是第一次冒出来。怀疑归怀疑,他还是走到中年人身旁,耳语了几句。

侯海洋这才带着杜敏顺利地走出了路边小店。出了小店,杜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侯海洋见几个公安还盯着这边,干脆好事做到底,对杜敏道:“你要到哪里?我送你回去。”

“麻烦送我到东方红中学。”杜敏坐在了摩托车后座,她下意识地朝后仰,让身体与侯海洋保持适当距离。

“如果家里人知道我干这事,如果被派出所抓了现行,我应该怎么办?”她越想越后怕,对眼前这个男子更是心存感激之情。

到了目的地,杜敏下了摩托车,对侯海洋道:“谢谢你。”脱离了路边店的环境,她重新变成良家女子。

侯海洋自觉做了一件侠义之事,很有些豪气,道:“我看你也不是做这行的,以后别去了。”

这一句话如子弹,一下就击中了杜敏最敏感的神经,她咬着嘴,硬邦邦地道:“你以为我想做这事?还不是没有办法!要是有钱,谁愿意做这种事情?

侯海洋还是没有想明白是什么压力能让这个干净素洁的女子做皮肉买卖,道:“你可以做小生意。”

“没有本钱。”杜敏看着侯海洋摩托后面的桶,问,“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卖鱼的。”

“什么鱼?”

“尖头鱼。

杜敏苦笑道:“尖头鱼是好东西,就是贵,一般的馆子用不起。你劝我别做那事,我想开个尖头鱼小馆子,没有本钱,行吗?”

侯海洋动了侧隐之心,道:“你煮鱼的手艺如何?”

“巴山人谁不会做鱼,说实话,我做鱼的水平还不错。”

“你就开个小馆子吧,可以用尖头鱼作为招牌。”

杜敏仍然摇头:“我妈妈在医院里,天天要用钱,说实在话,我家里连十块钱都没有。”

霸道鱼庄装修豪华,没有大资金肯定不行,侯海洋建议道:“你就做个家庭式的小餐馆,生意说不定也能做起来。你去拿个盆子,装两条,试一试。”

杜敏没有料到第一次到路边店会遇上这种事情,她下车地点距离家里还有些远,绕过几幢楼,又上了一段石梯子,这才回到家里。进了门,父亲坐在椅子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张着嘴,艰难地呼气,“呼味、呼味”如抽风机的声音,已经在家里响了好几年。

“今天好点吗?”杜敏明知道这是废话,每当冬天,父亲的肺气肿就格外难过,呼吸起来就如破旧的老风箱,听着让人难受。

“妈到哪里去了?”

?

“到,厂里,去报账。”

杜敏知道找厂里报账是个奢望,叹息一声,在家里翻了一个盆子,匆匆出门。出门以后,又返身回来,抄了一个附近商店的电话号码。

来到东方红中学侧门,高个子男子骑着摩托车还在原地等待.当两条淡青色尖头鱼在盆子里活蹦乱跳时,杜敏鼻子一酸,差点控制不住眼泪,道:“我没有钱,只能赊账。”

侯海洋耿直地道:“我下个星期六还要过来,如果你真的想开鱼馆,就过来取,先赊着,等赚钱以后再说。不要给任何人说是我给你的鱼。”随即,他发动了摩托车,如古代骑马的侠客一般,眨眼间就离开了杜敏的视线。

侯海洋毕业时被评为茂东市三好学生,市级三好学生的招牌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荣誉和境遇,毕业后屡受挫折,但是在内心深处,父亲从小种下的理想主义并没有泯灭,仍然躲在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在不知不觉中跳出来。

做了一件大好事,他心情格外愉悦,甚至有一种和秋云亲热时相当的快感。来到霸道鱼庄,他才将笑脸收敛起来。

杜强的小姨子见到侯海洋,马上拨打电话:“姐夫,侯海洋到了,我还没有看货。摩托上有两只桶,应该有不少。”杜强拿着电话站在会议室外面,叮嘱道:“侯海洋就是财神,你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别说什么难听的话。”

放下电话,杜强小姨子换上了笑脸,道:“小侯老师,你来了,我正在等你。”她第一次主动给侯海洋倒了一杯茶水。

侯海洋从小姨子笑脸中意识到尖头鱼的价值,暗道:“新乡尖头鱼已经成了招牌,15块钱一斤,确实便宜了。”

侯海洋为了给杜强送货,没有参加政治学习,他做好了被批评的准备,也准备用不屑一顾的态度来对待校领导批评。等了几天,也没有人过问是否参加政治学习之事。

转眼间,又到星期六,中心校再次发通知,四点钟政治学习。侯海洋在院里摆弄着心爱的摩托,马光头凑了过来,道:“侯老师,我打听清楚了,过了寒假,开学就要确定民转公的名额,你爸要转正,寒假还是得走一走关系。大家都不想这样做,也是逼得没有法子。转正的大权被几个当官的捏着,要我们扁就扁,要我们圆就圆。”

侯海洋深为同情马光头,他知道马光头是什么意思,直截了当地道:“寒假以后,我去弄几条尖头鱼放在水缸里。”

马光头表示感谢以后,试探着问道:“今天要政治学习,又不参加?”

侯海洋用无所谓的态度道:“政治学习有狗屁个作用,我不想参加。”

在上一次政治学习结束后,校长代友明将马光头叫到一边,严肃地道:“今天侯海洋怎么不来参加政治学习?你是牛背陀的老教师,有责任和义务教育年轻同志。回去以后,你要批评他。”马光头强烈要求转正,有求于代友明,受批评以后,心里就如压了一块大石头,总觉得转正要受到此事影响,有了重重的心事,害得他茶饭不思。等到侯海洋回来,他好几次都想把代友明的话直接转述给他听。他心中隐隐有些害怕侯海洋,还是没有直接转述。

马光头想起代友明的脸色,心情极端郁闷,问:“骑车到县城要多长时间,冬天有点冷,寒假回不回家?”

侯海洋听到这样颠三倒四的问题,道:“马老师,你有什么事吗?”

马光头委婉地道:“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政治学习都要安排具体事,你不参加吗?”侯海洋压根没有想到马光头肩负着教育、批评和帮助他的使命,随口道:“到时有什么事,马老师你给说一下就行,我不想看那几爷子的嘴脸。”

马光头无法说服侯海洋,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他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到学校参加政治学习,脸青面黑,几乎不敢面对代友明。

点名以后,仍然只有侯海洋一人没有参会。代友明像个没事人一样,拉长了声音道:“今天的政治学习要对全年工作进行阶段性的小结,也要简单谈一谈寒假期间的要求。”

马光头总是觉得代友明的眼光扫向自己,他躲避着代友明的眼光,整个政治学习时间都精神恍惚,代友明声音稍稍大一些,他便觉得是批评自己。政治学习结束,他鼓足勇气找到了代友明,道:“代校长,侯海洋有急事回去了。”

代友明没有责怪马光头,深沉地道:“年轻人要走上邪路,我们只能规劝,他不听,吃亏的是他自己。”

“代校长,这事我有责任,没有帮助年轻人。”代友明早就将上次顺口说出来的话忘掉了,道:“你有啥责任,刘清德都治不住那小子。还是那句话,要乖自己乖,年轻人非要跳崖,怪得了谁。”

马光头心头压着的重石这才被搬开,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愤怒起来:“以前若有哪位老师不参加政治学习,代友明、刘清德这些领导总要狠狠批评,好几次甚至要缺席老师交了检查才过关,侯海洋屡次不参加政治学习,别说写检查,校领导甚至没有批评一次。侯海洋敢和刘老七打架,是个恶人,恶到了一定程度,校领导们也就不敢招惹。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

“如果我是正式教师,也不怕刘清德。”马光头接连拍着自己的光头,小声骂道,“这他妈的是什么世道,好人活得艰难,恶人越活越滋润!”,

侯海洋被踢到牛背陀村小以后,他变得格外叛逆,不在意学校的看法,根本不管是否政治学习,骑着摩托车直奔巴山县城,给场道鱼庄和偏遇的栓傲送鱼.送到幼道鱼庄是赚钱,送给杜敏姗是润足侠义之心。

到了城里,侯海洋首先给场道鱼庄送了鱼,这一次只是象征性地送了十斤,得了一百五十元。拿了钱,来到东方红中学时已是七点钟,他按照杜敏给的号码,拨通了电话。

话筒里传来了一个急切的声音:“喂,你好,我是杜敏。”

侯海洋道:“我送鱼过来了。”

在上个星期,杜敏只是给了侯海洋一个电话,忘记要侯海洋的联系方式。结果,她在下午四点钟就坐在店里等侯海洋这个电话,四个小时以后,她才听到电话传过来的天籁之音。

见面之后,杜敏道:“我在商店里坐了接近四个小时,就为了等你的电话。”

此事对于杜敏来说,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对于侯海洋来说,他只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两人的重视程度是不一样的。

“我决定开一个家庭餐馆,选好了位置,你帮我把把关。”

在这一个星期里,杜敏把全城所有的尖头鱼餐馆都跑遍了,她惊讶地发现不管是最大的霸道鱼庄,还是简陋的小餐馆,只要有尖头鱼,生意都还不错。经过这个考察,她决定做尖头鱼生、就算那个小伙子不赊,她也要借钱做餐馆。

侯海洋跟着杜敏转了两条街道,来到一片比较集中的街区。

杜敏指着一幢幢红砖房子介绍道:“这是税务局家属楼,这一幢是县委、县政府的,这是交通局的。那边一片楼,也是各个机关的,他们是食店的主要客人。”

在一片红砖楼的中心位置有一幢青砖楼,杜敏将侯海洋带进了青砖楼,道:“这是以前百货公司的家属楼,百货公司垮了以后,很多房子卖了出来,我租了一家底楼,改装成家庭餐馆。”

青砖房底楼有一间房子,上面挂着“尖头鱼馆”的招牌。招牌是用塑料布上贴着的手剪白纸字,算得上巴山城里最简陋的餐馆招牌,白纸剪成的字工整娟秀,出自女人的手笔。

房屋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套内不超过五十平米,一共四张桌子。客厅不大,刚好能摆得下两张桌子,两室也不大,各摆得下一张桌子,厨房和卫生间都没有,是打开窗台增加的临时建筑。

餐馆用的是最便宜的家具,铺上了雪白的桌布,加上墙壁重新刷白,显得干净整洁。尽管餐馆极简陋,投资不多,但是仍然让杜敏跑遍了城里所有亲戚和朋友,受够了白眼,哭了两场,这才勉强借来。她是将一个陌生男人的并不靠谱的几句话当成了救命稻草,成功了,她或许逃脱了残酷命运的考验,若是抓不住这根稻草,她或许将沉沦于社会的最底层,永难翻身。

两人正在参观时,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他是相貌普通的中年人,掉进人群中就找不出来,唯一能让人记住的是他微微朝前挺的肚子。

“你们这里有尖头鱼?”他带着疑问的神情,微紧着眉毛,对小店的环境不太满意。

杜敏赶紧道:“我们有尖头鱼,最新鲜的。”

男子道:“我先看一看,别是冒牌货。”

此时,尖头鱼还在侯海洋的摩托车上,侯海洋道:“稍等,我马上提过来。”

揭开小桶的盖子,里面有六条尖头鱼。中年人凑近小桶看了会儿,他是识货人,道:。嗯,尖头鱼还不错,晚上就在这儿吃饭,八点,煮一份辣子尖头鱼,来一盆酸菜尖头鱼.”这是杜敏的第一单生意,中年人吩咐的时候,她双手一直在颤抖,等到中年人离开以后,她在屋里激动地转圈。

看着她不停地转圈,侯海洋脑子有点昏,道:“你别转了,赶紧准备。”一语惊醒了转圈人,杜敏惊慌地道:“我会做辣子鱼,但是酸菜尖头鱼没有把握。这怎么办?怎么办?”

侯海洋是帮人帮到底,他到厨房里看了看,道:“你赶紧出去买一包新乡酸菜,商店里都有,你这种辣椒不行,赶紧去找点二青条或是朝天冲。”

杜敏这才回过神来,急匆匆到外面去找二青条,等她提着辣椒和酸菜回来时,案板上剖好的鱼已经洗净,并且还码了盐、料酒和青花椒。她恳求道:“我只会做麻辣味的,酸菜鱼没有做过。”

侯海洋道:“麻辣味的,你的手艺如何?”

杜敏说了实话道:“只是会做,谈不上好吃。”由于准备不充分,也因为本钱不够,她只能自己充当厨师。

“这一顿我帮你对付,你得赶紧多学点,下次得自己来。”侯海洋住在牛背陀,吃尖头鱼就如吃白菜一般,和秋云一起想了各种办法让尖头鱼更好吃,做尖头鱼还是很有把握的。

杜敏如一个小跟班,紧紧跟在侯海洋身后,眼睛都不眨。一大盘麻辣尖头鱼和一大盆酸菜尖头鱼如变魔术一样出现在桌上以后,她心更忐忑,站在门外,眼睛盯着屋外的一桌人,‘盯着那一张张嘴巴以及连在嘴上的脸颊。

当客人不停地挥动着筷子,脸上肌肉不停地抖动时,杜敏知道事情成了,她脚软得不行,只能倚着门,否则站不稳。

侯海洋把杜敏拉进了厨房,道:“别人在吃饭,你盯着干什么,我做鱼还不错,做点小炒就不行了,你随时准备上灶。”

“有没有魔芋和豆腐?”屋外有人喊。

杜敏赶紧将准备好的魔芋和豆腐悼水,端出去,倒在了酸菜尖头鱼里面,她怀着忐忑之心问道:“味道行吗?”

中年人吃得额头冒大汗,道:“没有想到一家小馆子有这么地道的尖头鱼,以后来这吃,就要这个味。”

杜敏心慌了,实打实地说:“尖头鱼也不是时时都有。”

中年人听了这话,反而更加放心,道:“以后你有这种正宗的尖头鱼,就给我打电话。”他专门到了厨房里,发了一支烟给侯海洋,道:“师傅,手艺不错啊。”

侯海洋成功地客串了一把厨师,也挺高兴,道:“这是家常味,没有用大馆子里那么多的味精。”

“就要这个味。”中年人道,“好好整,你这个馆子肯定赚钱。”

送走了唯一的客人,杜敏还在发愣,这一桌子菜加上酒钱,总共收了三百八十二块,用了五斤三两尖头鱼,每斤尖头鱼按照市场上的通价收的五十五元一斤,共有二百九十一元五角。

“侯海洋,这么贵的菜,他们吃得还心满意足?他们以后还来吗?”侯海洋反问道:“你定五十五块钱一斤的依据是什么?”

“这一个星期,我把巴山的大小餐馆都走遍了,尖头鱼一共有六家,平均价钱就在五十五块,霸道鱼庄的价钱最高,有一种新乡尖头鱼在八十块钱以上。”

“你这个位置好,附近公家人比较多,生意应该能行。

”侯海洋在村小当教师,工资也只有一百多块钱,只能在霸道鱼庄吃上两斤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这个社会太不公平,县城里的有钱人一顿饭就要吃掉我们教师两三个月的工资。杜强的心真黑,用十五块钱收我的鱼,八十块钱卖出去,一斤有六十五块钱的差价。” 杜敏给侯海洋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桌上,态度殷勤得很,“你稍坐一会儿,我去炒个肉丝。”今天第一顿饭就收了接近四百块钱,让她看到了广阔的钱景,她对侯海洋是发自内心感谢。

炒好仔姜肉丝,煮了番茄蛋汤,杜敏恭敬地给侯海洋倒上一杯酒,两人面对面坐着吃晚饭时,已经接近九点。

“侯师傅,我这店是初开,没有你送鱼过来,我这个店就开不下去。”杜敏没有任何条件同侯海洋讨价还价,她唯一的武器就是女人的酥眼泪。

侯海洋没有问杜敏的家庭情况,被逼到路边店当小姐,家庭境遇用屁股想都想得出来,另一方面,一个星期之内就找了这么一个小店,说明杜敏能干事。

“我的鱼可以每星期送过来,条数不可能太多,也不会太少,现在的关键是你要迅速学会做鱼。鱼再好,没有好手艺都不行。

杜敏没有顾得吃饭,她拿了纸笔坐在侯海洋身边,求道:“侯师傅,你说说诀窍,我记下来。”侯海洋说一句,她就记一句,比当年读书时认真多了。

刚才来的中年人去而复返,直接安排道:“明天中午,还有没有尖头鱼,我要招待客人,要一大盆酸菜鱼,来一份麻辣鱼,配点清汤,其他的菜都可以不要。”

客人走后,杜敏又喜又忧,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侯海洋,道:“侯师傅,明天,你能不能再帮我做一顿午饭?”

侯海洋笑了起来,道:“那我就帮人帮到底,明天中午过来。”

“你的家在城里吗?”杜敏原本想说请他到招待所睡觉,由她来付钱,可是囊中羞涩,她实在说不出口。

“我的同学在城关派出所,住在他的宿舍里。”

杜敏听到派出所三个字,脸上迅速红了起来,道:“谢谢侯师傅,如果不是你,我就真的完了,再也回不了头。”

拯救了弱女子,当英雄的感觉还真的不错。侯海洋骑上摩托车道:“明天我准时来,你把作料备齐就行了。”他属于心灵手巧的类型,学习能力很强,这一段时间,将摩托车玩得很是熟悉,如风一般骑着摩托在街道上奔驰。

在飞驰之时,腰间的传呼机难得地振动起来。能打这个传呼的人都是自己人,侯海洋连忙将车靠到一边,见到一个省会城市电话,还以为是秋云的传呼,急忙找了个公用电话,回了过去。

侯海洋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礼貌地道:。你好,我是侯海洋.’他进人青春期以后,对父亲书香之家的教育很反感,私下同姐姐提起父亲,批评的口气居多。可是他没有意识到,一父亲从小的教育已经深人到骨髓,他嘴上反对父亲,日常行为却深受父亲影响,不说粗话,彬彬有礼,能够聆听。

“我是正丽,刚下飞机,在岭西机场。”

听到是姐姐的声音,侯海洋略为失望,问:“姐,你坐飞机了!”在九十年代初期,巴山县城还少有人乘坐飞机。乘坐飞机者有三类人:一是县里领导;二是县里企业家;三是国防三线企业里的人。一般的人都是仰着脖子看飞机,乘坐飞机是遥不可及的事。

“我和那个弹吉他的一起回来。”侯正丽在电话里羞涩地道。

侯海洋愣了愣,马上反应了过来:“你和男朋友一起回来,姐,你终于承认了?”

“也不是男朋友,是比较好的男性朋友,他叫张沪岭,我们随后就要回来,也就两个多小时。”

“我还没有放寒假,在巴山县城,我们一起吃饭。”“张沪岭是第一次到巴山,找一家特色餐馆,晚上一起吃饭,环境好一些的。他与你是第一次见面,肯定要由小舅子敲敲竹杠。”

“你们到了巴山县城,直接到霸道鱼庄,我在那里等你们。”

想到即将可以看到准姐夫,侯海洋心里颇为兴奋,他加了加油门,摩托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在“七十一条街”上回荡。霸道鱼庄门口停着十来辆小汽车,将不太大的坝子全部挤满。侯海洋将车停在此地,不由得想起杜敏所说,他觉得杜强赚得太多,对自己不公平。

抬头看了灯火辉煌的酒楼,他发动摩托车,走了。

晚上十一点,侯海洋在县委招待所门口等到了来自岭西的小车。看着小车上皇冠的标志,暗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姐夫来头不小,能坐皇冠车。”

侯正丽身旁是一位一米七五左右的小伙子。小伙子穿了一件黑呢子短大衣,短大衣上还有一条灰色短围巾,温文尔雅、英俊潇洒。侯海洋在等待两人时,一直猜测未来姐夫是什么样,是否配得上姐姐,是否让全家人看得过眼。第一次见面,感观不错。

张沪岭微笑着道:“经常听姐姐说起你,个子高,超过一米八。”

“刚刚一米八。”侯海洋握着了姐夫的手,姐夫张沪岭的手掌软和宽大,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有的手掌。

侯正丽盯着7o摩托车,很惊讶地问道:“你一个月多少钱,买了传呼机,还有摩托车?村小老师工资很高?”

侯海洋道:“这件事情一句话说不清楚,我们慢慢说。”

在招待所前台订房间时,张沪岭抢先拿出钱包和身份证,道:“订两个房间。”侯正丽赶紧挤了过来:“订三个单人间。

侯海洋跟着秋云有了男女之亲以后,不再是小童男了,瞧着姐姐神采飞扬的样子,感觉姐姐与姐夫关系很深了,否则姐夫不会下意识只订两个房间。

前台看了三人一眼,反问了一句:“三个单人间?”

侯正丽抢着道:“三个单人间。”

县委招待所有一些单人间,比标准间要贵,按照侯海洋的用钱习惯,应该是考虑订两个标准间,不是奢华的单人间。单人间有一张一米五的大床,床上铺着雪白的被单,床对面是一台长虹彩电,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卫生间居然有抽水马桶。单人间的条件与新乡小学和牛背陀小学相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张沪岭皱着眉毛在房间里转了转,用手摸了摸床上的被子,被子潮湿还有些暗斑,卫生间马桶盖子歪歪斜斜,他对房间的条件不太满意,但他还是很有涵养,没有抱怨。推开窗户以后,呼吸了几口冷冷的空气,他夸了一句:“招待所绿化得还可以。”

侯海洋跟着侯正丽去看房间时,侯正丽小声道:“沪岭在广东只住五星级酒店,住到这种地方,让他够呛。”

在侯海洋心目中,县委招待所条件已经非常好了,他问侯正丽:道:“到了柳河,他怎么住?”

侯正丽脸上洋溢着幸福,道:“那是家,和宾馆不一样,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爱我,肯定会爱我的家。”

侯海洋夸张地吸了一口气,道:“好酸,我的牙齿都酸掉了,你的琼瑶书真的看多了。”又道,“我们去吃大排档,天然气公司附近形成了规模,很有特点。”

侯正丽道:“也行,反正巴山的餐馆也就这个样。”

安排好房间以后,三人步行到天然气公司附近的大排档。小钟美女远远地就瞧见了侯海洋,不停地招手。小钟美女对付红兵很有点眉来眼去的劲头,只是付红兵心里还想着陆红,两人迟迟没有结果。

侯正丽见小钟美女和弟弟很熟悉,用探寻的目光瞧着侯海洋。进了屋,点完菜,等着小钟美女出去以后,道:“这是谁?”

“这是小钟,付红兵的朋友。”

“付红兵还在城郊小学?”

“他考到县公安局工作了。”

“是公开招考的?你怎么不考?”

侯海洋的伤口又被姐姐无意中碰了碰,他自嘲地笑道:“新乡是鸟不生蛋的地方,我啥消息得不到,活活要被憋死在里面。”

张沪岭没有插话,仔细听姐弟对话。

三人坐在大排档,吃着辣得吐舌头的巴山麻辣鱼片,汗水从额头冒出来,初见面时的拘束便随着汗水而烟消云散。

席间,张沪岭问了问侯海洋的工作情况,然后用断然的口气道:“海洋,你在村小待着有什么意思,赶紧辞职,到广东来。”

侯海洋道:“我想辞职考大学。”

张沪岭颇不以为然:“海洋,我问你,读大学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干事业,真正干事业是不需要文凭的;,只有打工者才需要文凭。你看广东的一大批老板,有几个是大学毕业生,都是些草莽英雄。就拿顺德来举例,为什么举顺德,有一句俗话,叫做全国看广东,广东看珠三角,珠三角看顺德。”

侯海洋端正了身体,认真听着准姐夫讲起故事。

“容声冰箱,老板叫潘宁,文化程度是小学四年级,他是以零件代模具,用汽水瓶做试验品,凭借手锤、手锉等极其简陋的工具,打造了第一台双门电冰箱。

“李经纬,健力宝的缔造者,你知道他是什么出身吗?他是遗腹子,在广州东山区孤儿院长大,给人擦过皮鞋,做过印刷工人,在戏院给有钱人打过扇,没进过一天学堂。}o年代,因喜欢玩球,李经纬被县体委看中,提拔到县体委当了副主任。”

侯海洋禁不住插话道:“今年我参加了茂东的篮球联赛,还被评为优秀球员,可惜茂东领导没有看上我。”

“后来一次偶然机遇,他被县政府调到三水酒厂当厂长,每天亲自背着米酒,到佛山和广州挨家挨户推销。你看他的经历,再看现在的健力宝,还用得着费尽心思去考大学?”侯海洋考大学的想法是受到了秋云的影响和鼓励,此时准姐夫一席话给了他很大的震动,考大学的想法被动摇了。

侯正丽单手托腮,完全成了乖乖女,文文静静地作出小鸟依人状。侯海洋与侯正丽两姐弟从小下河捉鱼上树掏鸟,经常忘记两人的性别区分。在侯海洋眼里,姐姐就是一个大大咧咧爽快开朗的女孩,如今在男朋友面前完全变了一个人,成为温室里培养出来的娇弱花朵,至少表面如此。

“今年,青岛啤酒在香港联合交易所成功上市,这是中国第一支H股……股市是经济的晴雨表,我认为国家至少会持续二十年的发展,现在正是进人股市潜伏的最好时机……”张沪岭与侯正丽谈至兴浓处,眉毛飞扬,意气风发。侯正丽以听为主,不时插嘴讨论几句。

侯海洋深切地感到自己孤陋寡闻,他脑中想得最多的是“尖头鱼什么价钱,如何才能学好高中数学,秋云什么时候考试回来”等等上不得台面的小事,与张沪岭相比,他就是一个巴山小县城的小人物。这种感觉如此真实,让他感到沮丧。小钟美女端着酒杯敬了酒,然后把侯海洋拉在一边,道:“春节到哪里去玩,过大年的时候,我请你和付红兵喝酒。”

侯海洋知道小钟美女在追求付红兵,而付红兵又对陆红情有独钟,他不愿意伤了小钟,又不能替付红兵做主,就灵活地道:“如果寒假不外出,我争取过来。”

小钟美女一心想和付红兵谈恋爱,想方设法要创造与付红兵在一起的机会,她叮嘱道:“你一定要来,红兵肯定也要来。”

回到座位,侯正丽警惕地道:“你和那个女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侯海洋道:“没有什么关系,普通朋友,她和付红兵关系比较好。”

侯正丽告诫道:“第一次恋爱失败,这是好事,让你清醒过来。女人都很现实,别这么早就谈恋爱,还得以事业为重,至少二十五岁才能谈。”

张沪岭很少看到侯正丽如此婆妈,笑了起来:“你这个姐姐管得太宽,海洋一表人才,自然有女人喜欢,侧激.,肴当和尚,这违反人性。”

侯正丽扬了扬拳头,慎道:“你这个想法很肮脏,改天要好好修理。”

张沪岭缩了缩脑袋,道:“夫人在上,我哪里敢啊。”

看到两人情投意合的神态,侯海洋不由得想起了远在茂东的秋云,心道:“也不知秋云考得如何?如果考上,我们的差距就大了,如果考不上,秋云会难受。”他最后想道:“秋云最好还是考上,她有一个好前程,我也会替她高兴,两个人都窝在新乡,那才是最悲哀的事情。”

回县委招待所的路上,侯正丽的神情不太自然,她对弟弟道:“早点睡吧,明天我们回二道拐。”在她的心目中,弟弟还是一位清纯少年,她万万没有料到,半年时间足够一位翩翩少年郎变成熟男人。

侯海洋没有点破姐姐的心思,与姐夫打了声招呼,便进了屋。进屋以后,他先到卫生间洗澡,随着哗哗流水声,思绪飞回到牛背花小学简易的浴室。

侯正丽最初还是假模假样地在屋里看了一会儿电视,过了半个小时,她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来到弟弟房间,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里面有轻微的蔚声,便迅速走到张沪岭房前。

张沪岭抱住闪进屋的黑影,热烈地亲吻着,道:“那是你弟弟,还这么小心。”侯正丽抱着充满智慧的脑袋,脸贴着他又黑又密的头发,道:“就是因为是弟弟,我才那么小心,其他人,我才不管这么多。”

两人拥抱着倒在床上,木床发出嘎的一声响,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响亮。侯正丽吓了一跳,动动身体,木床便发出嘎嘎的声音。张沪岭开了个玩笑,道:“这是县委招待所,不知这个床睡过多少贪官。”侯正丽狠狠地揪了张沪岭的胳膊,道:“好恶心,我不睡在这里了。”她欲起身,又被张沪岭抱住腰,两人在床上紧紧抱在一起。

侯海洋在梦里,总是觉得耳朵中隐约有嘎嘎的声音。

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上七点钟就起了床,在寝室外做完俯卧撑,打了一套青年长拳,身体发热,微微出汗,他感觉身体里充沛的精力似乎要进发出来。回到招待所,姐姐和姐夫的两间房都紧紧关着,他只能进屋继续等待。看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视,他出门在走道上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房门依旧闭着。

侯海洋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实在等不及,便出门寻早餐。县委招待所外有好几家早餐店,他在豆花馆子前稍有犹豫,还是走了进去。前一次在这家豆花馆子,他意外地遇到初恋情人吕明,如今初恋情人牵了别人的手,与自己再没有半分关系,这件事如一根细针扎进了心里,总是在不经意间刺痛着他。即使有了秋云,那根针也没有被拔出。唯一能锈蚀这根针的只能是时间,十年到十五年的时间,或许那根针就会由心尖移到大脑,由心痛变成一种青春回忆。

吃罢早餐,用餐巾纸抹了油嘴,侯海洋回到招待所。

县委招待所是苏式建筑,走道宽大,层高足有五米,地面是打磨光亮的瓜米石。瓜米石是一种体积很小的碎石子,铺在地板上,时间越久,瓜米石越亮。

无人走动,走道异常安静。

冬日暖阳透过窗户射进来,射亮了空气中的浮尘。侯海洋奇异地感觉到特殊的神秘感和庄严感,能听到行走在这个建筑里稳重的脚步声,能感受到流淌在建筑里厚重的历史,不由得收敛了笑容。

回到寝室,推开窗,潜伏良久的冷空气不顾一切扑了进来。他见到窗外一位白发老人背着手漫步在树间小道,这位老人穿着一件洗得灰白的老军装,风纪扣扣得严实。他以为是张建国老县长,等到老人漫步回来,这才发现不是,老人比张建国年龄更长,老年斑格外明显。

白发老者沿着小道一直往前走,转弯,消失了。

等到了十点半,侯正丽终于出现在门口,道:“二娃,你什么时间起床,吃早饭没有?”

侯海洋扬了扬手中的传呼机,道:“大姐,拜托,都是什么时候了,才起床,若是被爸爸知道姐夫要睡懒觉,肯定会唠叨。”

侯正丽脸颊上带着淡淡的红晕,道:“别跟爸说晚上的事,他若是给姐夫讲书香之家的传统,才让人笑掉大牙。姐夫家在岭西,兄弟姐妹都是知识分子,最差都是大本,别人从来不提什么书香之家。”

侯海洋的传呼机响了起来,号码是小卖店的,他将传呼放回裤袋里,道:“我们什么时候回二道拐?”

“吃了午饭,我们回二道拐。”

“姐夫很有钱啊,他是做哪一行,昨晚脚矛半天,我还是迷迷糊糊的。”

“你姐夫研究生毕业以后就来到广东,有两个主业,一是在海南搞房地产,二是从事证券行业。在他们这两个行业,机遇多得很,抓得住机遇,今天还是穷光蛋,明天就是百万富翁。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不过他能调动的钱应该以亿来算。”侯正丽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话。

侯海洋原本以为姐夫或许有个十几万或是二十几万,没有料到姐夫根本不是这个概念,而是以“亿”来作为计量单位。他册着手腕算:“我的月工资只有一百来块,全年算是一千五百块钱,十个教师是一万五,百个是十五万,千个是一百五十万,万个是一千五十万,十万个我才是一亿五千万。”算到这,他用不可置信的神情道:“姐,吹牛吧?”

侯正丽正色道:“二娃,你没有走出巴山,不知道世界之大。广东是改革开放的第一线,富翁简直是批量产生,他们过的日子远远超出了巴山人的想象,我第一次与他的朋友见面,也被吓到了。一瓶洋酒就是上万,他们有时喝起劲,一晚上喝十来瓶。”“我若有了一亿,首先给爸点钱让他去通关系,早点民转公。”

“你有了一亿,还在意民转公吗?”侯正丽撇了撇嘴巴。

“那倒也是。”侯海洋此时只能用震惊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实在想不通以亿为单位是什么概念。有一个农民向往当皇帝,在他心目中,当了皇帝最大的好处是在水田四周都放下猪头肉,犁田时,无论走到哪一边都能吃上两片猪头肉。他此时就是想象中当皇帝的农民。

这时,传呼又响了起来,侯海洋看了一眼传呼,道:“我还有点事情,中午不同你们吃饭,吃完饭,你给我打传呼。”

侯正丽追着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这么急匆匆的。我给你说,别去谈恋爱,你还年轻,别找些歪瓜裂枣回来。”

侯海洋回了一句:“我是行侠仗义,拯救弱女子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说的完全是真话,侯正丽却根本不相信,道:“我们今天回二道拐,明天就要回岭西,你接到传呼后,马上就要同我们会合。”

侯海洋发动摩托车,留给了侯正丽一个潇洒背影。

到了东方红中学旁边的小店,杜敏正在焦灼地等待。看到摩托车驰来,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急急地道:“侯师傅,今天上午客人专门来叮嘱,还要昨天晚上那个味道,你不来,我真的做不出来。”

侯海洋心情仍然没有从“亿”这个概念中恢复出来,想着杜敏为了赚钱费尽了心机,而世界上另一些人挥金如土,暗道:“这个世界真的不公平,有的人如此富,更多的人如此穷。”

杜敏敏感地意识到侯海洋有心事,小心翼翼地赔着小心:“我把所有配菜都理好了,尖头鱼我不敢弄,怕坏了味道。”她见侯海洋仍然没有说话,心里既着急又担心,赔着笑,道:“我买了条白维,晚上用白鳞练习了手艺,侯师傅得教我。”

小餐馆厨房里,杜敏将各种配菜都整理好,摆得整整齐齐,唯独几条尖头鱼没有动。侯海洋道:“你没有剖鱼?可以提前码味。”

杜敏道:“我怕手艺不好,弄坏了。”

侯海洋道:“尖头鱼也就是鱼,你别把它们看得太神秘。”

昨天夜里,杜敏凭着回忆写了操作办法,她小心地站在侯海洋旁边,仔细地看着一招一式,与操作办法相互印证。

十二点,中年人带着人按时来到餐馆。他们坐了不到两分钟,热腾腾的酸菜尖头鱼就端了上来,一时之间,筷子纷飞,大家直呼过瘾。杜敏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食客们翻动着的嘴巴,仿佛看到一张张票子在跳动。

中午一点,侯海洋腰间的传呼响了起来。

看了号码,侯海洋道:“我有事要先走,你也别怕,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

杜敏鼓起勇气道:“还有四条尖头鱼,这个星期不够,侯师傅,能不能再赊点?”

侯海洋道:“以后最多每个星期送一次,你也得到菜市场去搜一搜,碰一碰运气,或者想办法找人送鱼过来。”

杜敏赔着笑脸道:“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懂这个理,这几天我都在菜市场转。只是市面上的尖头鱼都有人订了,比较难买。”

厨房通风条件不好,只有一个排风扇“呼呼”地朝外排气。侯海洋接到传呼时,最后一盆酸菜尖头鱼刚刚起锅,他将锅铲递给杜敏,道:“我的任务完成,还有几个家常菜,这是你的长项。”中午来了三桌客人,桌上麻辣尖头鱼和酸菜尖头鱼很受欢迎,根本不在意价格昂贵,客人们不停咀嚼的油嘴仿佛就是一条发财致富的金光大道。

杜敏接过锅铲时,脸上笑容灿烂,道:“谢谢侯师傅,你的手艺太好了,客人都赞不绝口。”她观察着侯海洋的脸色,又试探着道:“侯师傅,这里生意好,我把前两次的鱼钱结给你,不能久拖着。”

经过短短两天,她已经看到了尖头鱼餐馆的巨大潜力,如今货源成为制约餐馆进一步发展的最大因素。昨天晚上,她在床上翻来翻去烙了一夜烧饼,思来想去,决定无论餐馆资金如何紧张,也得将尖头鱼的钱结了。可是听了侯海洋的话,她还得自己在市场上收购一部分尖头鱼,又想着缓付货款。

侯海洋很大气地道:“算了,你再周转几天,等到餐馆真正步人正轨,我们再来结算。”

杜敏感觉到侯海洋的真诚,而自己确实缺钱,她就没有提付钱的事,用可怜巴巴的神情望着侯海洋,道:“侯师傅,尖头鱼用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再补一些?”

“我要陪姐姐回家吃年饭,这两天暂时不能送货,你自己要多想办法。”侯海洋换上自己的外套,利索地侧比摩托车,轰动着油门,走了。

杜敏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摩托车,忐忑不安地想道:“侯海洋供货没有拿到钱,肯定生气了,如果他不供货,我的餐馆怎么办?”开这个餐馆的钱是她低声下气去借的,借钱时受尽了冷脸和白眼,好几次就差跪下来央求,总算凑齐了开馆子的微薄本钱,现在进货渠道又成了问题。

当摩托车消失在视线中,她跺着脚后悔:“我真是傻瓜,怎么这样小气,应该把钱给侯海洋,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在县招待所,侯正丽和张沪岭拖着行李站在门口。昨夜,弟弟睡在隔壁,让侯正丽感到紧张,在亲热时,两人如偷情一般小心翼翼,反而增加了神秘感和神奇感,欢乐之旅格外持久。

运动一夜,张沪岭累极,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一点钟。洗漱完毕以后,在县招待所门前的小馆子里吃了极富巴山特色的豆花饭,侯正丽这才给侯海洋打传呼。

轰鸣的摩托车停下来以后,侯正丽作为姐姐,感觉弟弟神情气质变化挺大,一直怀疑侯海洋谈恋爱了,又苦口婆心地劝道:“二娃,你居然不睡懒觉,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还小,别这么早就耍朋友。”

张沪岭忍不住开玩笑:“正丽,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侯正丽伸手打了张沪岭一下,道:“你别胡说,我是给二娃说正经事,他如果在县城里谈了恋爱,一辈子也就得留在县城里。他这么聪明,不走出去闯世界就太遗憾了。”

三人回到招待所,张沪岭把小车开了出来,见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惊讶地道:“你要骑摩托车回去?大冬天,小L}把耳朵冷掉,你找个地方把摩托车停了,跟着我们一起回去。”

侯海洋道:“习惯了,冷点没啥。”

在半年前,侯海洋离开柳河镇时,带着满肚子的心酸,挤在充满着乡土气息的长途客车上。半年以后,他带着一股不服气的劲头,骑着摩托车飞奔在刚刚修好的水泥路上。

在出城时,张沪岭还能看见摩托车,不久以后,摩托车绝尘而去。

他看得直摇头,对侯正丽道:“你要给海洋说,别开这么快,汽车是铁包肉,出了车祸还有点遮拦,摩托是肉包铁,出了事就完了。”

车里开着空调,温暖如春,很舒服。侯正丽道:“我弟弟特别聪明,学什么都快,比我强得多。当年家里困难,他只是读了中师,这是我最觉得欠他的地方。到了广东,你得好好培养他。”

张沪岭道:“这个自然,他也是我的弟弟。有一点我得强调,海洋过来以后先得从最低层做起,这样功底才扎实,你能理解吗?”

侯正丽幸福地将头靠着张沪岭,道:“我理解,都听你的。”

张沪岭扭头亲了亲侯正丽的额头。一辆摩托车突然从小道上拐了过来,张沪岭急打方向,小车差点就与摩托车撞在了一起。摩托车驾驶员被吓傻了,当小车走远,他才破口大骂。

在接近柳河时,小车超过了摩托车,侯海洋不服气,他猛轰油门,咬住了小车。

到了柳河镇,小车底盘低,难以开进机耕道,侯海洋的摩托车就占了便宜,直接开到柳河二道拐学校的青石板下。

张沪岭扭头亲了亲侯正丽的额头。一辆摩托车突然从小道上拐了过来,张沪岭急打方向,小车差点就与摩托车撞在了一起。摩托车驾驶员被吓傻了,当小车走远,他才破口大骂。

在接近柳河时,小车超过了摩托车,侯海洋不服气,他猛轰油门,咬住了小车。

到了柳河镇,小车底盘低,难以开进机耕道,侯海洋的摩托车就占了便宜,直接开到柳河二道拐学校的青石板下。

侯厚德正在围墙外的林子里忙活,远远见到儿子骑着摩托车,很惊讶。在他心目中,只有镇政府骑三轮摩托的干部才是好人,除此以外骑摩托车的人要么是社会青年要么是暴发户。

侯海洋拔出摩托车钥匙,一路飞奔跑上青石梯子,还没有等到父亲问话,就道:“姐姐回来了,还带了男朋友。”

杜小花挑着粪桶从李子树林里回来,听到儿子的声音,她赶紧将龚边,道:“二娃,还没有放假,你怎么回来了?”

侯厚德面色严肃凝重,瞪着侯海洋,仿佛是他带着男朋友回来。杜小花见丈夫脸色不对,问:“二娃,到底出了啥事?”

侯海洋道:“没有啥事,我是陪姐姐回来的,她和男朋友张沪岭开了小车回来,就在后面。”

杜小花瞧了瞧丈夫的脸色,问:“男朋友?你姐耍朋友了?男方是哪里人,是做什么的?”

侯厚德此时回过神来,他从小对姐弟俩要求很严,特别是对侯正丽交友要求格外严格,甚至可以说是严厉,骤然间听说女儿谈恋爱了,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听到妻子问话,他才醒悟过来,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道理他能想明白,可是心里却一点都不高兴,在内心深处,觉得这位未曾谋面的男人是抢夺自己女儿的恶人。

作为母亲,杜小花感受完全不同,她乐滋滋接连又问了好几句。

侯海洋道:“妈,姐马上就要回来了,

你自己去问她。” 侯厚德回过神来,指着摩托车,沉着脸道:“二娃,我们家人穷志不穷,你怎么能随便借人的东西?”

侯海洋早就想好了说辞,道:“这是派出所拍卖的车,很便宜,要不了几个钱。”

侯厚德为人方正或者说有些迁腐,但是他并不傻,道:“拍卖?这种便宜事轮得到小学教师?镇政府有这么多人,谁不想占便宜。”

这时,杜小花激动地喊了一声:“大妹。”

侯厚德的注意力被侯正丽身后的男青年吸引了过去,没有继续追问侯海洋。他微微眯着眼,打量着站在门口的男子。这位男子比侯海洋稍矮一些,身穿短大衣,脖子围了一条围巾,戴了一副金丝眼镜,儒雅大方,风度翩翩。与侯正丽站在一起,珠联璧合。

从相貌到气质上来看,这位男子与大妹颇为般配,但侯厚德仍然不太愉快。

杜小花眼睛放着光,她对未来女婿的第一印象颇佳,让张沪岭在屋里坐下以后,她把家里最好的茶拿了出来,又觉得水瓶里的开水不太烫,泡不开好茶,急急忙忙到厨房烧开水。

侯海洋溜到厨房,道:“妈,你去解解围,爸爸和张沪岭在大眼瞪小眼,张沪岭说话,他也不太理睬。”

杜小花将手在围腰上擦干,脱下围腰,又用手拢了拢发,这才到了堂屋,主动问:“小张,你今年多大了?”

“270”

“你和大妹是同学吗?”

“我和正丽是同学,我比她要高几个年级。”

“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坐在一旁的侯正丽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妈,你这是查户口啊,你也别查了,我来讲。”她坐在张沪岭的身边,手指有意无意地碰了碰男友的手。

侯厚德瞧见了女儿的小动作,他没有点破,眉毛不由自主皱了皱。女儿原本是他的宝贝,从小依恋自己,此时女儿就要被这个陌生男子带走,他的心隐隐作痛。

得知女儿的对象是研究生毕业,家在岭西,有三兄妹,父母都在大机关工作,杜小花心里乐开了花,看着张沪岭的眼光中充满了小星星。

询问了一个小时,侯正丽不耐烦了,道:。爸妈,我和沪岭到外面走走,他难得到农村来一趟,我给他普及一下农村知识。”

侯厚德挥了挥手,道:“你们去吧。”

侯正丽站在院门,喊了一声:“二娃,我们到河边去,你去不去?”

侯海洋拿了篮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回头道:“我不当你们的电灯泡。”

侯厚德心事重重地回到里屋,端着茶水,脸上阴晴不定。跟着进屋的杜小花知道丈夫的心思,劝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总得嫁人,我们是留不住的,也不应该把女儿拴在身边。”

侯厚德憋了半天,这才重重地点了点头,道:“马上就要过年了,趁着娃儿都在家里,把年猪杀了。”

猪是农村饲养最普遍的家畜。猪的适应性强、·长肉快、繁殖多,养猪向来是家庭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岭西,大多数人家都在院门之侧垒砌猪圈养猪,少者可供自给,多则可出卖换钱。“圈里养着几口大肥猪”被视为家道殷实的标志,“肥猪满圈”也是普通农家的美好愿望.养猪虽然很普遍,但是一般人家一年到头却难得吃几回猪肉,家里养的猪起码要长过一百二三十斤才能“出圈”,平时杀猪,家里人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大都是卖了换钱花。唯独过年是个例外,进了冬月,大部份人家都要杀猪。

杀猪在农家算是一件大事,每年也就一次,相当于过春节的预演。

在孩子们的眼里,盼过年首先盼的就是杀年猪,只要有年猪在号叫,年的气息立刻就弥漫开来,在家家户户钻来窜去。

杜小花对女婿很满意,乐滋滋地道:“那我去算个日子。”

“算日子这种事,可以信,但是不能全信,张沪岭走之前,要把年猪杀了。”侯厚德从内心深处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可是从现实角度来看,女儿养大了,总得离开原来的家庭。

一个小时以后,杜小花兴冲冲回来,道:“星期一,就是好日子。”

侯厚德翻了翻日历,道:“是不是早了些?”他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算早,村里有好几家都杀了年猪。婆娘,从今天就不要给猪喂食。”

按巴山杀猪的习惯,在头一天,要杀的猪就不喂食了。清肠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如今家家户户养的是杂交改进的新种类,一头大洋猪重四五百斤,饿一天,让它体力弱下来,才容易撂倒它,若是龙精虎猛的一头大猪,三五个精壮汉子都难对付。

把准女婿的事情安排妥当,侯厚德想起儿子的事,虎着脸,站在门口道:“侯海洋,你过来。”

侯海洋自以为能过关,正在暗自高兴,听到父亲的冷冷声音,知道一顿教训少不了。他从自己屋里出来时,遇到了母亲杜小花。

杜小花抓住侯海洋胳膊,赶紧叮嘱道:“你被调到了村小这事,你爸很冒火,千万别跟他顶,家里有客人,闹起来不好听。”

侯海洋在母亲面前基本上不说假话,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也想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被调到村小,有什么办法。”

侯厚德端坐在正座上,脸色阴沉得如灶王,一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给我说一说,别人都是从村小朝中心校调,你为什么偏偏从中心校调到村小?是教书教得不好,还是犯了什么错误?”

侯海洋在新乡受了不少委屈,他努力挣扎着想逃离新乡,结果越走越偏远,他既感觉愧对父亲母亲的期待,又觉得前途渺茫,心里充满了痛苦,因此也不太愿意回到家里。此时面对父亲带着怒意的质问,他不愿意细谈,带着些抵触情绪道:“每个人都能到村小去工作,凭什么我就不能?”

这一句让侯厚德很生气,他重重地拍了桌子,道:“你是什么态度,能这样跟大人说话吗?我问一问学校的情况,有什么错?凭你现在这个态度,我就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弄到村小。你以为你是地区三好学生,就应该理所当然进县城,文件上有没有规定,既然没有规定,把你分到新乡就没有错。你现在最应该想的是如何好好工作,得到组织上的信任和重视,只有如此才有调进城的可能。

侯海洋没有顶撞父亲,他脑海中浮现起了校领导代友明和刘清德的身影,在心中骂道:“去他妈的组织,刘清德算什么领导,他就是社会杂皮!”他在鄙视新乡学校领导层时,也很瞧不起父亲的见识。

侯厚德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到了新乡学校破罐子破摔?你还年轻得很,还没有破罐子破摔的资格,我没有想到侯家的人会这样没有骨气。”

侯厚德说中了一部分事实。自从被踢到了牛背碗小学以后,侯海洋就放弃了在新乡发展的打算,在秋云的鼓励之下,他一门心思想考大学。卖尖头鱼是为了提高经济实力,将来读书可以自力更生,不依靠父母。但是,考大学的想法被姐夫讲的故事动摇了,他下定决心到广东去发展。

“爸,我自然有打算,留在新乡,不管如何努力都没有前途。”

侯厚德打断他,道:“即使有什么想法,也得先把工作做好。你别好高鹜远,眼高手低,我看你就是看得多做得少。”

侯海洋有些生气了,声音稍稍提高,道:“什么好高鹜远,你根本不了解情况,别这么快下断语。

杜小花扯了把菜,喜滋滋从院外回来,进院子就听到父子俩呛了起来,她连忙进屋,打岔道:“二娃,你先出去把菜淋了。”

待侯海洋出门,然后又劝侯厚德:“张沪岭第一次来,家里要和和气气,别让他看我们家的笑话,二娃的事情等到寒假慢慢说。”

侯厚德气得胸口不停起伏,道:“摩托车的事情也得让他说清楚,现在镇政府经费紧张,别说教师,连干部的工资都发不齐,他工作半年能买得起摩托车?我最担心他和不三不四的人裹在一起.”

杜小花道:“我的儿子我最了解,说他不认真工作我还相信,要说他去偷去抢,打死我都不相信。”

侯厚德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

侯正丽带着张沪岭沿着小河边转了转,小河边上清新的空气和秀美的景色让张沪岭深为陶醉。

站在小河的回水沱边,张沪岭指着如画的风景道:“我们在这河边圈一块地,在广州待烦了,就回来过田园生活。”侯正丽牵着男友的手,道:“农村实行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是集体的,你就算是有钱也买不到地。”张沪岭骄傲地道:“如今钱更能通神,只要有钱,这些事有什么困难,我买不到地就可以租,租七十年就等于是我家的地。至少我们这一辈子可以在小河边享受没有经过工业污染的天然美景。”

侯正丽指着河水的一道山坡,道:“这道坡是分水岭,这边是小河,每年涨大水都要发水灾,山的另一边则缺水,雨水稍小一点就要闹早灾,我们若是要修房子就修在分水岭上,视线非常好。”她从小就有走出二道拐的梦想,如今真正走出了小山村,她才发现二道拐深深地印在其心里。在广东时,她的梦境中经常出现二道拐,当张沪岭提出在这里租地修房时,她举双手赞成。

“我和弟弟从小在河里玩,钓鱼、爬树、游水,啥事都做。”

张沪岭将手放在侯正丽肩头,笑道:“难怪你的室友叫你小野猫,原来从小就这么野。”

说笑着回到二道拐小学,在上青石梯子时,遇到了匆匆下来的侯厚德。侯正丽道:“爸,你做啥?”张沪岭礼貌地道:“侯叔叔好。”侯厚德矜持地点了点头,道:“我去找老高。”

侯正丽高兴地道:“要杀年猪。”侯厚德道:“明天日子好,就定在明天。”

张沪岭虽然没有在农村生活过,他还是清楚杀年猪的意义,进院子时,感慨地道:“小丽,你家里人太好了。”侯正丽抿嘴一笑:“女婿第一次上门,老两口嘴巴不说什么,心里还是很热情的。”张沪岭道:“我感受得到。”

侯海洋还在破烂的篮球场上打球,他长期坚持打球,身手敏捷,三大步上篮时,身体旋转360度,将俄球轻轻送人旅筐中。

张沪的眼前,亮,在球场边使劲拍厂乒,道:“海洋,篮球打得好.”侯正丽轿傲地J}s“那是’场然,几娃是茂东地区篮球比赛的最佳球员。”

杜小花从厨房走出来,道:“你们.二人别玩了,明天杀年猪,你们帮着做些准备.”丈毋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相比于侯厚德,她在张沪岭面前更为自然.按照巴山传统,杀年猪的头天,所有预备都要停当。水缸的水要灌润,共准各两个圆脚盆、一条硬木长凳和若干烙铁,柴火要备足,还要洗干净两块大门板,另外就是杀祭时用的香和纸钱。

这些东西每年都要用,侯家备得比较齐整,今天要做的工作就是从房于里拿出来洗剧干净.不足的则要去备足。

张沪岭耍在未来的岳父岳母家里争表现,脱了外套跟着侯家两兄妹一起做准备.杜小花急得宜搓手,道:“小张,你没有做过这些事,让他们两个做。他们是做熟的一侯正丽道:“妈,你别掺和了,哪里有女人做事,男人站着看的道理,杀年猪是一年的大事,家里男人都要参加。”张沪岭急忙点头,道:“阿姨,你就别跟我客气,客气就见外了。”

张沪岭在公司里是绝对权威,咖啡都是助理泡好递到手上,此时脱了外套大干,汗水打湿了衣襟,他并不疲惫,反而感到筋骨松动,十分快活。

做准备时,张沪岭觉得还能应对,第二天,当侯海洋将肥猪从猪圈里赶出来时,看着如小牛犊般的良种猪,他感到一阵心虚,觉得无处下手。侯海洋是老手了,指挥道:“张哥,抓尾巴。”

?

侯海洋等人抓猪腿,张沪岭抓住了猪尾巴,杀猪匠高土匪见众人有些吃力,也过来帮忙,几条汉子发了一声喊,将那条粗大的白毛猪架在了准备好的硬木条凳上。

开始杀猪以来,陆续有亲朋好友过来赶热闹。乡村里信息既闭塞又开放,侯正丽带来岭西大城市的男朋友的信息不胫而走,进院的人们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张沪岭,看一看这位来自大城市的女婿有什么不同。

张沪岭牵住猪尾巴时,动作滑稽,手法笨拙,惹得一帮老少娘们哈哈大笑。“城里的小伙笨手笨脚,还不如侯海洋。”又有人道:“别人是大城市的,根本没有杀过猪,好俊的后生,配得上侯大妹。”

高土匪做事非常沉稳,他不慌不忙地按压在负隅顽抗拼命挣扎的白毛猪身上,左手把猪头往上一扳,瞄好进刀的地方,吩咐道:“后面的架高些,抓稳盆子,准备接血。”他对准猪喉狠狠地送出一刀,紧接着用劲一捅,直刺猪心。一腔猪血,喷涌而出。不一会儿,猪的号叫变成了呻吟。慢慢地,猪的哼哼变稀。刀口处早断了喷射,只泪泪地冒出气泡。忽然间,那猪四蹄一蹬,高土匪喊声“起”,肥猪就重重地被汉子们损在了地上。

杜小花紧张地盯着现场,见到高土匪一刀封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张沪岭眼见着一条大肥猪就这样被宰杀,对旁边的侯海洋道:“海洋,喂了一年猪,总得有感情吧,这样杀掉,会不会觉得难受?”

侯海洋从来没有听到如此问题,道:“被宰杀是猪的宿命,如果不杀,谁还会喂猪,又要打猪草,还得洗猪圈,多累。”

张沪岭哈哈笑了起来,他知道在一群杀猪汉子面前,自己太文青了。

高土匪人高马大,一脸疙瘩肉,腰间系着一根灰不拉叽的腰带,他抽了一支烟,开始继续下一步工作。他在猪的脚腕处割开一刀,然后拿出五尺长的细铁棍‘这种细铁棍又叫挺棍,是屠宰专用工具),伸进刚割开的口子,在侯厚德的引导辅助下,贴着猪的内皮用劲地捅,从脚一直捅到耳朵,然后换个方向,通过猪的腹部,又捅到猪的另一只耳朵,接着再换方向。他仔细地将猪身各处都捅到,这叫通身,为后面的吹气做准备。

吹气的工作仍然是高土匪来做,高土匪鼓起腮帮用尽吃奶的力气吹时,侯海洋拿着棒褪在猪的四身,或敲、或打、或刮,帮着引气,不一会儿,猪的身子就鼓了起来。

张沪岭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杀年猪,稀奇得很,看着准小舅子熟悉的手法,暗自感叹:“城里头的娃儿哪里干过这些事,只知道打魂斗罗,只知道打麻将。小舅子精明强干,确实是个可造之才。”创业成功以后,他越发感觉到人才是企业中最重要的财富,没有人才,企业或许可以成功,却肯定无法健康长久发展。他与侯海洋见面以后,对其感觉很好,起了招揽之心。

随后的程序就是上盆,五个汉子把刚吹鼓胀起来的猪提起来,架在并排放好的两个大脚盆上。杜小花提着一壶冷水把全部猪身淋了一遍,然后侯正丽和侯海洋拎来滚烫的开水,对着猪头、猪背反复淋,直到用手拔掉猪毛。以前杀猪都把猪鬃毛留起来,等零星客来了换平常日用品,现在没人要了,拔起来就扔了,嫌麻烦。那些又细又短的绒猪毛就用锐利的刀来刮,刀也刮不尽的,就用烧红的烙铁来烫。

这些活儿都是常规活,张沪岭看得津津有味。

开膛是过细活。侯家父子将木梯斜靠在墙上,用铁钩把整个猪倒挂在木梯上,猪肚皮朝外。高土匪动作麻利地用刀划开猪肚皮,理出粪肠,而后梳理内脏,剔油顺肠,摘肝取胆,循序渐进,程序极有条理。

侯正丽道:“沪岭,以前猪尿泡给小孩玩,如今多数都是用糯米、药材燕了,有保健作用。”张沪岭点了点头,道:“我吃过。”

当脏、肉分离开以后,高土匪切下五六斤精瘦肉,交给杜小花做饭。

侯海洋早就饿了,偷偷地吃了些零食,不一会儿,猪肉下梯,过完秤。隔壁的大婶们陆续来了,絮絮地念叨村里谁家的过年猪重,谁家的过年猪轻,脸上有种幸福、骄傲的笑。杜小花道:“二娃,你去清肠。”侯海洋苦着脸,道:“怎么又是我?”杜小花道:“你不去清肠,难道叫你姐去。”

在杀年猪的工序中,最麻烦的就是清肠。天气冷庵庵,冻手冻脚不算,光是清算里面的脏货色就倒胃口。小肠还好,用挺棍把它翻过来,用温水洗净,再在锅里煮上两水就好了。大肠就麻烦多了,在空地上用脚把肠里面的污物踩出来,用水清一遍,再用挺棍翻,用手将尽上面残留的污物,再用水冲刷,放锅里至少要煮上三水。

张沪岭看了几眼,胃口倒了,赶紧离开。侯海洋根本不在愈,兴致挺高。

汉子们就围坐在院子里,抽着烟.胡乱摆着龙门阵。侯海洋见张沪岭晓着二郎腿坐在院里,担心其无聊,走过去凑在他的耳边道:“张哥、我们去钓组.”张沪岭道:“我听听,平时难得听到如此接近生活的话题。”他生长于岭西市.读大学义在北京,工作地点在广州,很少如此近期乡村生活.今天看到的事都是如此鲜活。

中午吃饭时,桌上有回锅肉、粉肠汤、烧白、蒸肥肠等。在学校里置办了三桌,中间一桌是正桌。在巴山民间有谚语:“上席乌龟下席客,中间坐的官老爷。”侯厚德是主人家,年龄又大,就坐在了“乌龟”的位置上,村主任和支书在吃饭时才到,他们在二道拐就是一方诸侯,坐在了八仙桌的左侧位置。二道拐学校另外两名男教师坐在右侧位置。张沪岭是来自大城市的准女婿,坐在了下席“客”的位置,侯海洋原本只能坐在另一张桌子,因为要陪张沪岭,而且他如今也是老师,坐在正中下席的位置。

酒碗是农村老土碗,倒了一大碗,轮流喝一口。张沪岭还是能喝几口酒,但是平时喝酒一律是茅台,没有喝过农村的烈酒,接过土碗,他做好了割喉咙的准备,谁知烈酒人喉,味道醇正得很。他抹了抹嘴巴,道:“这是什么酒?很不错。”

村支书段三一直在观察张沪岭,憨厚地笑道:“这是柳河镇酒厂的酒,正宗的高粱酒,外面的酒都是勾兑酒,喝了头要痛,我这个酒无论如何也不会头痛。”

喝了几轮以后,张沪岭脸色透红,连眼睛都红了。

段三见到了火候,端着酒碗道:“张领导,你是大地方来的,做大生意,我们二道拐村是山沟沟,很贫穷。县里将公路修通了,可是我们村里是个空壳村,根本没有钱修路,村公路一直修不起来。我们村办公室距离主公路有四公里多,要占一部分田土,劳动力可以用本村的,但是片石、碎石的钱就得化缘。”

张沪岭头脑中想着侯正丽的理想,灵机一动,有了主意,道:“支书,修路的钱我可以赞助一部分。”

段三喜出望外,道:“还是大老板爽快。”

侯厚德没有想到段三与张沪岭第一次见面就提出“赞助”,首先觉得很突兀,他的面子观念很强,感觉到段三提出这个要求让二道拐很丢脸,担心女婿会瞧不起二道拐,连带着瞧不起侯正丽。

张沪岭心里完全没有侯厚德的想法,他是以生意人的观点来看待此事,道:“支书,四公里路的片石和碎石,我可以赞助,不过有一个条件,在河湾的半坡上有空地,我想租用。”

侯海洋暗自皱了眉头,心道:“张哥要这块空地有什么用处?”

“张老板是爽快人,我敬你。,村支书大喜过望,在农村修路,劳动力好办,积累工和义务工都可以用,唯一缺的就是现金,有了张沪岭的赞助,现金就解决了。至于河边空地,虽然面临着小河,由于山坡上缺水,大家都不愿意种,一直闲置,是村里的机动地。张沪岭要租用,村里自然多了一笔收入。

段三敬完了酒,又端着酒杯对侯厚德道:“侯老师,你教育有方,大妹考了北京的大学,是全村骄傲,找个女婿耿直豪爽。”他比着大拇指,在侯厚德面前晃动着。

侯海洋抽了空子,在坝子外面找到了姐姐,道:“大姐,张哥是怎么一回事,他要河湾那块地做什么?”

侯正丽满脸幸福,道:“今天我和沪岭在河边散步,沪岭准备把山坡上那块地租下来,修房子,以后在广东那边住烦了,回来有个落脚的地方。”

侯海洋啧啧两声:“张哥很有气魄,段叔平常多耀武扬威,在他面前点头弯腰的。”

侯正丽道:“村里的头头算什么,他在那边经常和省里的大官在一起吃喝玩乐。他给我提出来,想让你到他的公司里,从底层学起,愿意吗?”

侯海洋道:“我不愿意侯家的人都依靠着他,这样反而把你看低了。”

侯正丽给了侯海洋一个白眼,道:“平时你就说不做爸爸那样的假清高,实质上你的骨子像极了爸,都是那么傲气。在我看来,这种傲气是怯懦,是不敢面对现实的表现,最正确的办法是承认不足,埋头苦干,最终迎头而上。你没有到过大城市,如今社会竞争已经是非常激烈了,很多人打破脑袋都想进沪岭的公司。”

侯海洋想着取之不竭的暗河尖头鱼,道:“赚钱的路千条万条,不一定非得到张哥的公司,我在新乡也在做生意,收购新乡尖头鱼,每周能赚个几百块。”

侯正丽长在二道拐小河边,知道尖头鱼难得一见,因此对侯海洋的说法嗤之以鼻,道:“尖头鱼量少,捉到一条都是运气,很难做成产业,你别做这些没用的事,还是到广东来。”

“我不是吹牛的,我骑的摩托车就是赚钱买的。”

“你那点钱算什么,我找机会给爸说一说,让你到广东去。

侯海洋想起那个“亿”字,顿时泄气,溶洞似乎也失去了魅力,又道:“爸的脾气你知道,他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民转公,我如今是公办教师,放弃工作到广东,他百分之一百的反对。

他原本想给姐姐讲一讲暗河的事,可是姐姐对张沪岭无限崇拜以及对自己的轻视,让他产生了压力,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进去。

说话间,他想到另一个问题:“不管我考大学或是到广东,这条暗河难道就废弃了吗?而且,以后来到牛背陀的老师,迟早有一天会发现这个绝密。就算牛背花老师没有发现这个秘密,我只要调出牛背陀,也就不能再进人山洞。

“你怎么不说话了?”

侯海洋心里有了事,敷衍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他确实有点内急,拿了纸带进厕所。学校厕所里的氨气味道令他头脑格外清楚,姐夫张沪岭提出的租地想法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他琢磨道:“不管我是否离开牛背陀小学,都要提前做准备。学校背后是座陡峭且缺水的早坡,趁着我还在学校,把早坡租下来,在废弃洞子和教室之间修座围墙.那条暗河就永远在我掌握之中。马蛮子一直吵着说学校教室占了他的地,还拿出了证明材料,这说明此地的归属确实有争议。到时若是学校来阻拦,马蛮子就是一个好炮筒子。”

反复思考以后,他下定决心就用这种办法解决后顾之忧。从厕所里起身时,已经蹲得双腿麻木,走路一瘸一拐。

在餐桌上,由于张沪岭出了豪言,答应出钱修路,顿时成了财神爷,被村主任和支书围攻,他为了赢得未来岳父的欢心,将老总的派头放下,左一杯右一杯,脸红得犹如滴得出血。侯正丽心疼了,推了弟弟一下,道:“你去帮着姐夫,别让他喝醉了。”侯海洋一边走一边开玩笑,道:“姐,你还没有嫁出去,胳膊肘就朝外拐了。”

侯正丽假装生气,填道:“去不去?”

“当然去,他可是我的姐夫。”侯海洋坐上桌,端着酒碗,道:“段叔,我敬你一杯。”

侯正丽端了一碗酸菜汤,放到了张沪岭桌前,又用手轻轻地悄悄地拍着他的背。看着弟弟敬完酒,主动站了出来,道:“段叔叔,正丽敬你。”

侯家三个小辈轮番参战以后,段支书和村主任顿时招架不住,又因为张沪岭解决了大问题,两人便硬撑在酒桌上,最终的结果就是段支书滑到桌下,村主任到猪圈吐了个昏天黑地。

热闹到了下午,客人们才散去,张沪岭亦醉了,在侯正丽房间里呼呼大睡。

杀猪匠和客人走了以后,侯厚德一家人还不能闲下来,所有的猪都要荡涤一遍。猪头、猪脚也要烧上半天,再把猪肉分类、剁成小块,放在一个木桶里,再撒上盐腌上,一天时间也就过去了。

晚上七点,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桌上放着一大盆酸菜粉肠旺子汤,鱼香草切细后放到油辣子里,形成了风味独特的调料。中午喝了一顿酒,张沪岭与侯家人无形中拉近了距离,他喝着酸汤,蘸着油辣子,鼻子和额头直冒汗水,酒意就消去大半。

侯海洋想起了马光头说的事,道:“爸,听学校老师说,今年又有一批民转公的指标,你听到消息没有?”

侯厚德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阴着脸不说话。杜小花接口道:“听说了,你爸还是不愿意去跑关系,以为坐在家里,好事就会从上掉下来。现在这个社会,不送礼啥事都办不成。”

“民转公”这件事情困扰了侯厚德二十年,杜小花之言直戳到他的心窝窝里,他推了推眼镜,高声道:“廉者不食磋来之食,我大不了不转公,家有两亩薄田,也能活人。”

杜小花道:“你现在还不算老,等年老体弱,做不动田土,又没有工资,到时怎么办?”

侯厚德梗着脖子道:“几亿农民都是这样过的,我退休以后好歹有几文,总比普通农民过得好。”

侯正丽最心痛父亲,因此对父亲的消极态度反抗最激烈,道:“爸,你这样说就没有意思了,人往高处走,能有机会争取好生活,为什么我们不争取?”

张沪岭喝着酸菜汤,听父女俩争辩,他对侯正丽道:“正丽,我打个电话,看能不能搞定。”

侯正丽问:“你有办法?”

“试一试就行,应该没有啥大问题,小宁的姐姐在教育厅当处长。”

侯正丽心中顿时充满了一股暖流,男朋友能主动把事情揽在身上,不管能否办成,她都感到很甜蜜。

张沪岭拿出手机,拨通电话,道:“宁总,是我,张沪岭。嘿嘿,我在喝刨猪汤,在正丽家里面。”短暂闲聊以后,他道:“宁总,正丽的爸爸是民办教师,很有资格的老教师,具体情况我再告诉你。听说今年有一批民办教师转公的名额。我不管,只要有名额,你必须给我搞定,好、好,我等你电话。”

侯厚德为了民转公之事花费了极大的心血,一直没有办成,他根本没有寄希望远在广东的准女婿来办此事,准女婿有这个心意,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过了半个小时,大家吃饱喝足,放在桌上的大哥大突然响了起来。张沪岭接过电话,随意嗯嗯着,脸上慢慢露出笑容,道:“宁总,春节你给我打电话,我们到香港好好玩一把。正丽在我旁边,好的。”

张沪岭捂住手机,道:“小宁要给你说两句。”

侯正丽听着对方说,不断点头,渐渐露出了笑容,道:“宁总,谢谢你费心了,我们不在巴山过春节,住几天就要回广东,沪岭事情多,不能离开太久。”

?

她放下电话,用平静的语气对父亲道:“爸,沪岭的朋友给了准确答复,今年专门给你一个民转公的名额,通过省教育厅打招呼,绝对不会有问题。” 夜晚,山风吹过二道拐学校,院外的李子树林发出哗哗声,院内棋杆上的红旗在风中“璞璞”作响,屋内所有的灯光都熄掉,小院完全陷人黑暗之中。

侯厚德在一片黑色中睁着眼睛,不时在床上翻来翻去。他推了推杜小花,道:“你说,大妹这个男朋友是不是在吹牛?一会儿说要给村里捐资修路,一会儿要给我一个民转公的指标,天下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杀年猪是一件累人的事,杜小花忙了一天,累得直打哈欠,道:“他爸,你别想这么多了。我问过大妹,张沪岭在广东的生意做得很大,朋友多,关系网宽,不是吹牛。”

“生意大,有多大?有钱,有多少钱?我看张沪岭是意气风发,随口就答应赞助村里面,我总觉得不一定是好事。”

杜小花嗤了一声:“他爸,现在是什么时代,报上说是商品经济时代,以往的那一套行不通,我相信大妹,她说要来民转公指标,肯定能要来。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二娃,他怎么有钱买摩托车。还有,大妹想将二娃也弄到广东去。”

侯厚德翻身坐起:“不行,二娃是公办教师,这是正儿八经的铁饭碗,怎么能轻易丢掉?大妹是大学生,文凭硬,要去南方闯荡,我们由着她,二娃只是中专生,工作无论如何也不能丢。”

在巴山,有一份国家正式工作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辞职下海的事偶尔有所发生,会被当成新闻来传播,他作为盼望民转公二十年的教师,心理上更难以接受。

杜小花道:“明天我再问一问二娃,听听他的意见。”

侯厚德光着膀子坐了一会儿,被杜小花拉进了被子,他突然又坐了起来,道:“摩托车是大事,不能让二娃打马虎眼,二娃读中师时还懂事,怎么参加工作反而退步了。”

杜小花暗道:“我家二娃是茂东三好学生,分配到新乡,他多半会灰心丧气。”为了顾忌丈夫面子,她没有将此话说出来,道:“睡吧,明天早点起床。”

第二天一大早,侯厚德被一阵咚咚声吵醒,他侧耳一听,脸上紧绷绷的表情稍显放松,这是儿子打篮球的声音。他一生郁郁不得志,便将很大一部分心思放在子女身上,他是按照“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的方针来教育侯海洋,现在看来,他的教育思想在儿子身上扎下了根。

在窗边偷偷看儿子打球,儿子穿了一套磨旧的运动衣,背上写着“巴山中师”,他在篮下如一只灵活的豹子,破旧的衣服掩饰不了青春健壮的身体。欣赏了一会儿儿子打篮球的姿势,侯厚德出了门,一阵冷风袭来,他猛地咳嗽数声。

侯海洋见到父亲严肃的面容。

侯厚德严肃地道:“二娃,你哪里有钱买摩托?还有,你们还没有放假吧,怎么有时间回来?咳,咳。”

侯海洋早就不在意新乡学校对自己的看法,而且他知道老好人马光头一定会想办法为自己掩饰。他拍着篮球,道:“我经常帮着马老师他们代课,这次出来,由马老师帮我代课。”

“你怎么让老教师给你代课?”

侯厚德只是盯着儿子,不再说话。侯海洋感觉到了父亲的怀疑,在父亲平静的眼光下,没来由有些不自在,道:“吃了午饭,我就回学校。”

侯厚德语重心长地道:“好好教书,好好工作,要用自己的勤劳改变自己的生活,人生的路是没有捷径的。”侯海洋对于父亲长期以来的说教已是彻底失去兴趣,道:“我晓得。”

侯厚德看着儿子敷衍的态度,心头火起,想着张沪岭还在家里,满肚子的话就没有继续说出去,叹了一口气,朝办公室走去。

十点钟,支书段三找了过来,进屋道:“张老弟起床没有,今天我家里杀年猪,请侯老师一家人过去吃饭。”

张沪岭正在堂屋和侯正丽一起喝红曹稀饭,听闻此事,道:“我们在这边留的时间不多,赶紧把事情敲定,赞助一条公路,获得三十来亩地的租用权,划得来。”侯正丽知道张沪岭腰包硬实,这点小钱实在算不了什么,道:“那我就代表家乡人谢谢你。”

段三刚走,村主任又过来请侯厚德一家人吃饭。

临吃饭时,侯海洋犯了倔:“我不去,我就在家里吃,吃完以后就要回学校。”侯正丽将侯海洋拉到自己房间,做起了思想工作:“二娃,叫你去就去,段叔是爸的学生,平时对家里挺好,这个面子得给。”

侯海洋道:“我确实要走,学校还没有放假,明天要上课,今天必须走。”

“二娃,你给我一个明确答复,下一步到底有什么想法,沪岭有意让你跟他到广东,你如果不愿意,我让他想办法把你调进城,以他的关系和你的文凭,调到岭西市稍有难度,调进茂东市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有把握?”

“应该还是有的。”

侯海洋反倒是困惑了:“大姐,张哥是经商的,他咋有这么大能量,居然可以把我这种村小教师调到茂东去?就算是在巴山县城,从乡镇学校调到城头都是难上加难。我们学校有一位老师叫马光头,他的头发为什么掉光,就是因为天天琢磨民转公的事,张哥一个电话就搞定了,我搞不懂。”

“沪岭那个行业人尖子扎堆和人民币扎堆,在广东有一个岭西帮,各行各业都有,生意做得大。沪岭搞金融和地产,在他们圈子里很有面子,在岭西办点事还是很容易的。岭西省的领导要到南方去,经常是他们在接待,花天酒地,用钱如流水。”

杜小花来到门口中,道:“你爸说了,中午二娃就别去了,简单吃点,早点到学校去,别让老同志为年轻同志代课。”

这次回家,张沪岭成为了全家甚至是全村的宠儿,侯海洋对准姐夫印象挺好,同时又觉得自尊心受到了莫名的划伤。他在新乡学校受过伤,回到家不仅没有得到安慰,还被教训,他感到委屈。

他同姐姐一起出去,与张沪岭告别。

张沪岭昨天喝了不少酒,脸色显得略有苍白,道:“我的想法你姐给你说了吧,凭着你的聪明才智,待在学校太屈才.跨出学校,天宽地阔,世界太大,岭西能提供的舞台太小。”

侯海洋道:“张哥,我回学校整理下思路,想好了,我再跟你联系。”

张沪岭道:“这有什么好想的,巴山太封闭,不是久留之地,早点到广东来,我这边正缺自己人手。

聊了一会儿,一家人就去段三家里吃饭。

家里人走光,二道拐学校清静了下来,侯海洋将剩下的酸菜粉肠汤烧热,吸吸呼呼地吃着,脑子里突然浮现了吕明、陆红在院中做饭吃菜时的情景。他想道:“说不定过了春节,吕明就要和财政局那位结婚,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是善变。我一定得做出成绩,让吕明瞧一瞧谁才是真正的男人,到时要让她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秋云应该考完了吧,她要到四月份才能得通知,报到也得在六七月份。”想起秋云,侯海洋心里热乎乎的,就想着马上能回到新乡的牛背砣。

戴上姐姐特意找出来的围巾和帽子,侯海洋找来镜子照了照,他感觉自己就和座山雕的造型相差不多。这种造型虽然古怪,但是有了新武装,骑在摩托车上就感觉舒服多了,至少抵御寒风的能力强大起来,不像刀子直接割肉。

一路迎着北风,侯海洋将摩托车骑到了巴山县城。虽然有姐姐的围巾、帽子和手套,他仍然被风吹成了冰棍,清鼻涕不停往下流,脸上皮肤隐隐作痛。进城以后,他将摩托车开到东方红学校,准备看一看杜敏小店的情况,什么时候需要补货。

到了小店门口,侯海洋大吃一惊,小店仿佛经历了一场台风,塑料做的招牌被撕掉,玻璃全部破碎,露出锋利的尖齿,大门虚掩着,在风中时开时关。推门进入时,木门发出嘎的一声。地面有油渍,满是玻璃渣子。从厨房里飘来一阵香烟味道。

杜敏脸上有几块青肿,头发披散着,她坐在案板上,嘴上叼着一支烟,烟头升起袅袅青烟。“出了什么事情?”侯海洋大吃了一惊。

杜敏脸上表情漠然,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道:“昨天来了一伙人,把店砸了,能拿走的全部拿走了。”

“是什么人,报警了吗?”

杜敏摇了摇头,道:“砸店的人是社会上渣渣娃儿,我知道这一伙人,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