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2

2019年9月27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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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兵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情况,都找到这儿来了?”他问道。皮肖塔把吉里安诺交出自己身份证件的事告诉了他。

吉里安诺的母亲哭着说:“图里为什么不让他们把奶酪拿走?他为什么要动手呢?”

吉里安诺的父亲厉声对妻子说:“你想让他干什么?告发那个可怜的农民?那样是给家族的荣誉抹黑。”

赫克特·阿多尼斯对两个人的话感到很惊讶。他知道吉里安诺的母亲比他父亲还要强壮、暴躁,但是她开口就示弱,他父亲反而异常强硬。而皮肖塔,也就是阿斯帕努这个小伙子——谁能想到他如此勇敢地拯救自己的同伴,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现在还冷静地对吉里安诺的父母隐瞒他们儿子的伤势。

吉里安诺的父亲说:“要是他没有把身份证交出去就好了。我们的朋友们都会作证,说他就在小镇的街上。”

吉里安诺的母亲说:“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会逮捕他。”说着她就哭起来,“现在他只能躲在深山老林里了。”

赫克特·阿多尼斯说:“我们一定不能让院长把他交给警察。”

皮肖塔不耐烦地说:“他不敢。他知道即使穿着修士的法袍,我也会把他吊死。”

阿多尼斯审视着皮肖塔,这个年轻人有不怕死的劲头。阿多尼斯知道伤害一个年轻人的自尊是不明智的。警察永远不能理解的是,老人历尽生活的磨难,即使受到侮辱,也不会去计较另一个人的非难,可是一个年轻人却无法承受这样的侮辱。

他们是在向赫克特·阿多尼斯求助,况且他以前就帮助过他们的儿子。阿多尼斯说:“如果警方知道他在那里,修道院院长就没有办法了。在有些事情上,他也不是没有受到过怀疑。我想如果你们同意,最好还是请我的朋友克罗切·马洛先生出面向院长求情。”

他们非常惊讶地发现阿多尼斯认识唐·克罗切,不过皮肖塔却对他报以会心的微笑。阿多尼斯不客气地对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们会认出你并把你抓起来的。他们已经掌握了你的相貌特征。”

皮肖塔鄙弃地说:“那两个家伙吓得屁滚尿流,连自己的亲妈都认不出来了。有十几个人会为我作证,证明我昨天就在蒙特莱普雷。”

赫克特·阿多尼斯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职业姿态。他对吉里安诺的父母说:“你们不能去看儿子,也不能把他在什么地方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们最要好的朋友。到处都有警方的线人和密探。阿斯帕努只能在晚上去看图里。一旦他能走动,我就把他安排到另一个镇上去住,等这阵风头过去之后再说。还有,要有点钱,事情就好打点,图里就能回家。不要为他担心,玛丽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还有你,阿斯帕努,一有什么情况就告诉我。”

他拥抱了吉里安诺的母亲和父亲。他临走的时候,玛丽亚·隆巴尔多还在哭。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最重要的是给唐·克罗切传个话,以确保图里的藏身之处万无一失。谢天谢地,罗马的政府没有悬赏提供杀害警察线索的人,否则修道院院长就会像出手宗教文物那样尽快把他出卖的。

图里·吉里安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听见医生亲口宣布他受的是致命伤,但是他相信自己是不会死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悬在空中,他既感不到疼痛,也感不到恐惧。他是绝对不会死的,他并不知道这是大量失血引起的欣快症。

白天,有个修士照顾他,喂他喝牛奶。晚上,院长陪医生来看他。皮肖塔夜里来,握着他的手,陪伴他度过难熬的漫漫长夜。两个星期之后,医生宣布出现了奇迹。

图里·吉里安诺的坚强意志让伤口愈合,补回了失去的血液,被钢铁子弹打穿的内脏也恢复好了。神志模糊的时候,他梦想着未来的辉煌,他感觉到一种新的自由:从现在起他可以不再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负责。社会的法律和严格的西西里家规再也无法约束他了,他可以为所欲为,血淋淋的伤口使他成了一个无罪的人。这一切都源自那个愚蠢的宪兵,他竟然为了一块奶酪就向他开枪。

在养伤的这几个星期,他一遍遍地回想着过去的日子:他和同村的人聚集在小镇广场上,等着被挑选到大庄园里去打一天零工,他们所得的报酬连肚子都填不饱,而那有权力的人总是一副“爱干不干”的鄙视神情。不公正的粮食分配使辛苦了一年的人依然处于贫困之中。穷人受到专横的法律惩罚,而富人则可以逍遥法外。

他发誓伤愈之后一定要伸张正义。他将不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软弱青年。他将从体力上和思想上武装自己。有一件事他是可以肯定的:在这个世界上,他决不会再示弱,不会像他面对圭多·昆塔纳或者向他开枪的警察时那样了。过去那个图里·吉里安诺已经不复存在。

过了一个月,医生建议他再休养四个星期,增加一些锻炼,所以吉里安诺穿上修士的衣服在修道院内散步。院长开始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兴趣,经常陪他一起散步,讲他年轻时到遥远的地方旅行的故事。赫克特·阿多尼斯给院长送来一笔钱,感谢他为穷人祈祷;唐·克罗切对院长说,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感兴趣,于是院长对吉里安诺就更加另眼相看了。

吉里安诺亲眼目睹了这些修士的生活,感到非常惊讶。在一个民众几乎食不果腹的地方,出卖苦力一天只能挣到五十分钱,而圣弗朗西斯修道院的修士却生活得像王公贵族。这座修道院实际就是一座富庶的大庄园。

他们拥有一座柠檬园,粗壮的橄榄树几乎和耶稣同龄,他们有小竹园,此外还有一家肉铺,屠宰的牲畜都是他们自己饲养的羊和小猪。小鸡和火鸡就一群一群地散养在院子里。修士们每天吃面的时候都要吃肉,还要喝酒。酒是他们自酿的,就放在巨大的地窖里。他们的烟瘾很大,抽的烟都是用酒从黑市上换来的。

不过他们干活都很卖力。白天干活时,他们都光着脚,把长袍掖起来露出膝盖,额头上汗水直淌。为了防晒,他们的光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美国软边帽,有黑色的,也有棕色的。这些帽子是院长用一桶葡萄酒从某个军政府采购官员那里换来的。修士们戴帽子的方式也五花八门,有些人像街头流氓那样把帽子的软边放下,有些人把软边竖上去形成一道槽,把香烟插在里面。后来院长开始讨厌这些帽子,于是除了在地里干活之外,其他时间就不准他们戴了。

在第二个月里,吉里安诺也像个修士一样了。院长感到惊讶的是,他在地里干活很卖力,帮助其他修士把沉重的、装着水果和橄榄的篮子扛进棚子里。吉里安诺的体力不断恢复,他也很喜欢干活,喜欢显示自己的力气。他们把他的篮子装得满满的,他连膝盖也不弯一下。院长为他感到自豪,告诉他在修道院待多久都可以,还说他是上帝创造的真正的男人。

这四个星期,图里·吉里安诺过得很开心。毕竟他已经从奄奄一息中恢复过来,他正在自己的头脑中编织美梦和奇迹。他很喜欢这个老院长,因为院长对他绝对信任,还把修道院的许多秘密告诉了他。这个老头儿还吹嘘说,修道院的所有产品都直接拿到黑市上去卖,而不是上交给国库。但是酒除外,酒是留着给修士们自己喝的。夜晚在修道院里有很多人赌博,还有不少人酗酒,甚至女人也被偷偷地带进来,但是院长对这一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是困难时期,”他对吉里安诺说,“承诺的天堂遥不可及,人们现在必须有点乐趣。上帝会宽恕他们的。”

一个雨天的下午,院长带吉里安诺参观修道院一边的仓库,那里面有大量的圣人遗物,是一些技术娴熟的老修士制作的。像许多店主一样,院长也抱怨时运艰难。“战前,我们的生意很好,”他叹了口气,“这个仓库里的库存从不会超过一半。看看我们这里有什么神圣的宝贝吧,鱼骨是出自耶稣变出的那些鱼,权杖是摩西前往迦南途中使用过的。”他停下来,满意地看着吉里安诺脸上惊讶的表情,接着他那张瘦削的脸皱了起来,邪恶地露齿一笑。他用脚踢了踢一堆木棍,几近兴奋地说,“这个东西曾经卖得很好,是我们的主蒙难的十字架,几百个呢。这个箱子里装的是你所知道的所有圣人的遗骨碎片。在西西里,每家每户都有圣人遗骨碎片。在一个特别的储藏室里,我们有十三条圣安德鲁的手臂,三个施洗者约翰的头,七领圣女贞德穿过的盔甲。到了冬天,我们的修士就去远方推销这些东西。”

图里·吉里安诺哈哈大笑起来,院长看着他微微一笑。不过吉里安诺心里想的是:穷人总是上当受骗,甚至被那些指引他们通往救赎之路的人欺骗。这也是应当谨记的一个重要事实。

院长还给他看了一个大澡盆,里面是巴勒莫的红衣主教赐予的大纪念章,三十块耶稣蒙难后使用的裹尸布,还有两尊黑色圣母玛利亚雕像。听到这里,图里·吉里安诺的笑声突然停住了。他告诉院长他母亲有一尊黑色圣母玛利亚雕像,那是她从小姑娘的时候就一直珍藏的宝贝,是传家宝。那会不会也是一件赝品呢?院长慈祥地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一百多年来他们的修道院一直在用上好的橄榄木进行复制,即使复制品也是有价值的,因为毕竟复制的数量有限。

院长觉得,把神职人员这些小罪过悄悄告诉一个犯了杀人罪的人不会有什么坏处。不过,他对吉里安诺不表态的沉默感到不安,于是采取守势说:“不要忘了,我们这些献身上帝的奴仆也必须生活在这个世俗世界中,这个世界上的俗人并不相信要等待上天堂后的回报。我们也都有家庭需要救济和保护。我们的许多修士都很穷,出身很贫寒,而且我们知道他们也是普通百姓。在这样的艰难时期,我们不能让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亲人去忍饥挨饿。神圣的教会也需要我们的帮助,它必须捍卫自己免受强敌伤害。共产党人和社会党人是被误导的自由主义者,必须和他们斗争,这也是需要钱的。虔诚的信众对教会来说是莫大的安慰。信众需要我们的圣物,这不仅满足了他们自己心灵上的需要,也给我们提供了打败那些异教徒所需要的经费。假如我们不向他们提供这些东西,他们就会浪费钱去赌博、酗酒、嫖妓。你说是不是?”

吉里安诺点点头,然后微微一笑,他被这个伪善的人弄得一头雾水。院长看见他的微笑后颇感恼火,他原本以为这个杀人犯会礼貌地回应,因为他为他提供了庇护,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即使出于感恩,他也应该真心作出礼貌的反应。这个走私犯、杀人犯、乡巴佬、公子哥儿图里·吉里安诺应当表现出更多的理解,更像一个基督教徒才是。院长不客气地说:“不要忘了,我们真正的信仰在于我们相信奇迹会发生。”

“是啊,”吉里安诺说,“我真心诚意地认为,你们的责任就是帮助我们发现奇迹。”他说这句话时毫无恶意,而且说得很风趣,是真的想使他的恩人高兴。而且他也只能这样说才不至于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