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页

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门后传来回答:「呸!谁说的?」

波光粼粼闪耀的莹蓝双眸剎那间风起云涌,男人扭头背对着那扇似乎永远不会再打开的门,语气坚定:「我说的。」

「……」

「你喜欢和尚吗?栖霞寺那个。」

「那是朋友。」

「城里的胖捕快呢?」

「小武是好朋友。」

「道士呢?」

「你说呢?」

「那我呢?」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静得能清晰地听到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簌簌、簌簌」,悸动的心忍不住跟着一起动dàng,忽冷又忽热。

「你……」灰鼠的声音迟疑了,徘徊在齿间的词汇一点一点自牙fèng间向外挤,从嘴边滑落的却都是破碎的字句,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放在从前,可以毫不犹豫地立刻冲到他跟前,戳着他的胸膛像能戳出一个窟窿:「你就是个房客,还是白吃白喝白住的!」

不知怎么的,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一个人对着空dàngdàng的屋子,背脊紧紧靠着门扉,竟什么负气话都说不出来了。

门外的那个他也沉默着。许久,当典漆以为他已经因为无趣而离开的时候,却听他道:「你有很多朋友,这个、那个,从前的、现在的,似乎……少我一个也没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典漆依稀有一种感觉,那人,那位惹人人厌的神君大人好像在感伤什么。

第七章

雪停时,偌大城中一片莹白,皎皎一地无瑕,皑皑不见尽头。

典漆坐在茶楼里幽幽畅想。许久不见的老醒木cao着那副依旧沙哑的老嗓子说开一段传奇:「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异shòu,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乃万灵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众仙皆称之曰神君,后于东西南北各设神宫以作奉养,尊贵无匹……」

他说白虎主兵,那白虎神君自是骁勇了得,一柄秋水长剑斩过北海恶龙诛过西陲láng犬。曾有仙者因劫入魔,天兵天将奉旨前去征讨,却叫他打了个落花流水。凌霄殿因而丢尽了脸面。天帝无奈,差了座下太白金星急赴盂山,恭恭敬敬请出他白虎神君。战足一天一夜,果生擒下那猖獗的魔。自此,声名愈显。众仙赞他是一方凛凛的殿君,天帝道他是一员彪炳的悍将……

底下有人「哎呀呀」cha嘴:「说书的,这段你从前说过了。」

老醒木双手背后,气定神闲抬眼观天:「你听过,自有人没听过。」

视线飘飘忽忽绕场一圈,似有意似无意,停在典漆这一桌。

灰鼠撇嘴轻哼一声,转脸看向身侧这名打从自己出门就寸步不离左右的白衣男子。威名赫赫的战将呀,谁曾想,竟会甘心qíng愿伴在一只小小的鼠妖身侧,猫在凡间的小小茶楼里听旁人说自己或真或假的跌宕传闻。

殷鉴说:「你不信他说的?」

典漆摇头,说话难得露出一丝坦诚:「从前是一定不会信的,现在……会信一点吧……」

从那日的笛声、从那日的挺拔身影,还有自己那养了许久的伤……以前压根不觉得,现在反开始有些担心,万一不小心惹恼了他,只怕这位看起来随时会死在哪位美人chuáng上的神君大人弹弹手指头都能把自己弄死。qíng不自禁打个寒噤,典漆赶紧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外挪了一小挪,拉开的距离不到半寸,转眼又被眼捷手快的他蛮横地扯了回去,握在腕子上的手再不曾放开分毫。

老醒木又慢悠悠说,四方神君尊崇无匹,妖中却亦有qiáng者。他嗜杀成xing,狂妄不可一世。百年前,同白虎神君相杀,整整七七四十九日,直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真真是大胆,当着正主的面揭人家的短,刚忍不住要喝一声彩,再回想起当日他的勃然怒气,典漆心中一凛,不敢扭头去看殷鉴的脸色,只得暗暗替老醒木捏一把汗。

握着手腕的手果不其然在听闻老醒木道出「楚耀」两字时倏然收紧,通过紧紧贴在一处的臂膀,典漆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僵硬与紧绷。

「老东西胡说八道,别听了。我们回去吧。」灰鼠低低开口,语气卑微得近乎恳求。千万别在这里动手,不管砸坏了什么,我都赔不起。

一贯应答从容的男人置若罔闻,一径直挺挺地坐着,只将灰鼠的手腕抓得更紧,恨不得捏碎一般。

典漆疼得抽气,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松开!小爷的胳膊又不是铁打的。」

猛一抬头,他竟是神色如常,高鼻红唇眉目飞扬,只那双迷惑了无数美人的莹蓝双眸是冰冷的,目光森寒如长剑出鞘。他是说书人口中笑傲战场的殷鉴,却不是那个嬉笑着任由自己怒骂叱责的房客。臂膀上的疼痛一路蔓延到心底,像是又一失足掉进了油瓶,惊慌恐惧得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滋味。脑海中反反复覆只有一个认识,于他而言,楚耀果然是不同的。

茶馆中的境遇并没有困扰典漆太久,虽然每每撞见进城的陌生人,都忍不住揣测,或许这边弯腰驼背的老农,抑或那边肤色黝黑的汉子,甚或身前里得如粽子般步履蹒跚的孩童,也许就是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楚耀,惶惶不安的心随之倏然一凛。

真是没出息呀。把自己唾弃得太久,灰鼠甚至已经学会了对自己麻木地自嘲。扯起嘴角,仰头对难得灿烂的阳光露一个笑脸,再转头,身侧的神君大人正支着下巴一瞬不瞬地望着这里,目光如斯哀怨。

「你真的要走?」听语气可怜如同路边的弃犬,若是将这副模样的他拉出门去,不出半个时辰,定会被痴男怨女们啃得连渣都不剩半点。

典漆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转眼已近小年夜,按照灰鼠家的规矩,每年除夕远远近近的亲戚好友必定要聚在一处一起过的。鼠类似乎天生喜爱热闹,一个dòng里往往挤挤挨挨住了好几户,养儿育女起来亦是一窝一大群,也顾不得家里是否真真负担得起,反正只要大伙儿说说笑笑叽叽喳喳的就好了,最好能闹破天去。

无论是鼠族中的哪一个,提起每年的除夕宴总是眉飞色舞的,一年到头,兄弟姊妹或许只聚这么一次,也只有这一天是最为开怀的。

白衣飘飘的仙家们却恰好相反,他们爱清静,看看那一座座远隔了无数群山、驾上祥云得飞十万八千里的宫殿便能知晓神仙们的孤僻。即便尊贵如白虎神君,哪怕他与楚耀的那场鏖战被传得沸沸扬扬,除了被他带回的各色美人,百年来,居然也不曾有一人特意上门来探望问候他一番。

因为为人处事太过分吗?典漆暗自揣测,心中恶毒地划过一丝窃笑。

「我或许第二天也回不来,你不用惦记,出门时记得锁门。」灰鼠淡淡地jiāo代他,其实不锁也没关系,大年三十的,贼也得过年。何况,看看这一穷二白的家底,贼摸进来是会哭的。

今年的除夕宴轮到邻城的田鼠一家做东,他们是灰鼠的表亲。算算行程,其实离家的时间不算太久,两三天而已。可是典漆总觉得不放心,好似一旦离开了,再回来时就只能见到一堆瓦砾一般。

「带人回来也没事,但是,别进我的房。」句末刻意加重了语气,典漆郑重地盯上男人的脸,颇有些警告的意味。

始终小媳妇般挂着满脸委屈的神君愉快地笑了,眉梢高高扬起,如同每一次对气急败坏的东家的挑衅:「本君凭什么听你的?」

「你!」灰鼠一如既往地跳脚,抓着手里的茶盅眼看就要扔过来。

「这屋子年久失修,也该换换了。」像是dòng悉了灰鼠的心头所想,殷鉴煞有介事地抬头看了看屋顶,而后好整以暇地捋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又伸手整了整束在头顶的发冠。

就知道你不会安分!典漆气得浑身打颤,捏在手里的茶盅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二两银子一套呢,碎了一个可以买成打的香油。

神君大人翘着二郎腿又支起了下巴,莹蓝的双眸饶有兴味地看着灰鼠手里的茶盅:「东家莫急,到时候,我赔你一座新院子,三进三出带花园,管家护院丫鬟厨娘,若想再添置什么,你尽管吩咐。」

他说得言辞恳切,字字句句落在灰鼠耳朵里,意思再分明不过,你前脚若出门,我后脚就拆屋。

「你敢!」茶盅终究没舍得扔出去,典漆两手撑着圆桌咬牙喘气。

男人不急着说话,顶着一张灿若朝阳的笑脸作回答:「你说呢?」

还用说吗?还用说吗?灰鼠说不许带陌生女子回家,他揽着娇柔妩媚的少年大大咧咧地跨进门;灰鼠抱怨晚上睡不好,他一边笑嘻嘻用嘴堵住少年婉转的呻吟一边故意让chuáng板「嘎吱嘎吱」作响;灰鼠负气地冲进屋子要他当心他那张宝贝的红木大chuáng,话音方落,他已然趴在坍塌的chuáng间无辜地摊手……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同自己对着gān!

「如果不放心,那就留下来看着我。」他好心地建议,脸上笑容可掬。典漆甚至能自他那双除了让人手脚发软就就再无用处的美丽双眼中看到「诚恳」二字。遮遮掩掩地绕了一大圈,他想说的无非就是这个。

「休想!」胸膛起起伏伏,纵使大口大口地呼气也平息不了心中窜起的怒火。灰鼠头也不回地闪进自己的屋子,「砰──」地一声狠狠甩上门。

凭什么凭什么?简简单单说一句「留下来」会死吗?会死吗?哼!

鼠族的除夕宴一如既往的热闹,居于稻田深处的田鼠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米香,两千岁高龄的祖爷爷瞇fèng起浑浊的双眼打量着满堂儿孙,许久不见的亲朋好友团团围坐,一双双溜圆晶亮的眼睛里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儿时就聪颖过人的堂哥轻而易举地混进人世里甚至中了科考当了官;貌美妩媚的表姐嫁了地主家的儿子,从此稻谷满仓一家老小不愁吃喝;还有足足小了自己一辈的小侄儿,说是不但已经娶了媳妇连小耗子都生了一窝……七大姑八大姨裹了一身簇新衣袄磕着瓜子叽叽喳喳,灰鼠他娘端坐一旁故作淡定:「也只有我们家阿漆不争气,打小就没出息。」

「噗──」一声吐了瓜子壳,脸刚好转到典漆这一边,刀子般的眼怒气冲冲地在儿子身上剜下一块ròu。心不在焉的灰鼠垮着脑袋不作声。

哪家好心的婶娘笑盈盈地夹来一筷子菜:「阿漆年纪也不小了,说房媳妇吧。我娘家有一个外甥生,年岁正合适……」

典漆他三哥闻言转过头,脸上醉醺醺地晕开两朵红霞:「他呀,还想着当年那个书生吧!」

另几个略知一二的兄弟都端着酒杯哈哈地笑。当年他们就爱取笑他,每每灰鼠咬着书呆子送来的馒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兄长们便坏笑着在身边正儿八经地议论开:「吃了人家这么多馒头,可怎么赔得起哟!gān脆就让阿漆跟了他吧,就当报恩了。反正也数他吃得最多。」咬着馒头的灰鼠真想一口咬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