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六天 瑞典笔会现场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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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年12月11日 地点:北方出版社会议室

问:请你讲一下你的创 作经历。

莫言:我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小说,其实从那 个时候我就开始用笔来讲故事,正像我在演讲里讲的 一样,我首先是一个听故事的人,然后才变成一个讲 故事的人。越是在乡村中,口头故事越是发达,后来 我就想,瑞典、丹麦这种地方也一定是口头故事特别 发达的地方,我想丹麦能够产生安徒生这样伟大的童 话作家是有理由的,这个地方的黑夜是很漫长的,漫 漫长夜里睡不着觉,只好讲故事。我在故乡大部分故 事都是在冬天听到的,听故事的时候,灯火应该是很 暗的,现在电灯把一切都照得通明,破坏了故事的环境。 乡村的故事都有很多神秘色彩,如果外边一片漆黑, 风在烟囱里呜呜地响,蜡烛的火苗摇来摇去,屋里的 一切都好像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这时候讲出来的故 事必定就是童话,必定是充满了幻想。我在八十年代 拿起笔来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把少年时期听到的故事 写到了小说里。我最先引起大家注意的一部作品叫做 《透明的红萝卜》,讲述了一个在桥梁工地上给铁匠 当小工的一个小孩的一段经历。这个小说最早起源于 一个梦境,在这个梦的基础上,我把自己个人的经历 融合进去,变成一部小说。我想大家很快就会看到这 本书。这本书是用儿童视角来写的,写的又是自己童 年的经验,里面那个小孩本身写得很传奇,他从小说 开始到小说结尾一句话都没说,但是他有超过常人的 听觉,也有超过常人的嗅觉,还有远远超过常人的忍受苦难的能力。我想这样一部小说在上个世纪八十年 代的中国文坛是属于一个非常奇怪的小说。在我之前, 中国作家都没有这样写过。这个小说成功以后,我就 感觉特别高兴,原来这样写大家都喜欢,那太好了, 我就这样写下去了。后来我的很多小说就把我在少年 时期经历过的故事、听到过的故事写了进去。当然在 中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用小说来讲故事也被 很多青年作家瞧不起,他们说用小说来讲故事已经落 后了,他们认为重要的不是讲什么故事,而是讲故事 的方法,所以那时候也有很多小说没有一个完整的故 事。当然对这种文学技巧的探索我也很欣赏,我本人 也做了大量的试验,但是我发现最后读者还是喜欢看 故事。凡是在世界文坛上引起了很大反响的小说,没 有一篇不是讲故事的。我来瑞典之前刚看了台湾的导 演李安拍的一个电影,叫做《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你们也看到了啊,讲一个少年和一只老虎在海上漂流 的故事,中国观众反响非常热烈。而另外几部写了历 史写了政治的电影,没人去看。所以我说,好的故事 不仅是我们小说家的看家本领,也是电影导演必须要 用的技巧。

问:你获奖之后受到很 多争论,对他们而言, 这是一个机会,他们可 以学到很多中国的东 西。但这些争论不全是 正面的.有没有什么是 让你比较吃惊或没有想 到的?

莫言:我想一个作家有争论,他应该感到自豪,实际 上我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发表小说后,就陷入了无休 无止的争论当中,包括我刚才提到的《透明的红萝卜》, 这部小说发表以后很多人就赞赏这部小说真好,也有 很多人就质疑,小说怎么能这样写呢?被拍成电影的 小说《红高粱》发表以后,争论声更大了,接下来这 二十多年里,几乎我的每一部小说发表之后,都会引起一些争论,有的人把我捧到天上去,有的人恨不得 把我踹到地狱里去。刚开始我也感觉到很痛苦,后来 我就很习惯了。当某部小说出来后,没有什么争论, 我反而感觉到,哎呦,这太不正常了,因为我想,一 部优秀的小说肯定是丰富的,一部优秀的小说存在着 很多种被解读的可能,在一部优秀的小说中,作家是 深深地藏在故事背后的,小说里的人物之间是互相争 论的,作家是从来不对小说里的人物进行判断的。另 外小说就要描写人的复杂性和人性的丰富,它肯定是 涉及到了政治,但肯定是超越了政治。它写了各个阶 级和阶层的人,但它更是描写了超越阶级的人性。就 像我刚才讲述的发生在党卫队员和他女儿之间的故事, 我想这部小说留给读者争论的余地就很宽阔。我得奖 之后的争论我觉得是和我的小说的争论差不多的。因 为一个作家一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他已经不 是一个正常的人了,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所以获得 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莫言和现在坐在你们面前的我不 是一个人,他本身就是一部小说,对莫言的争论就是 对小说的争论。

问:北欧文学中,有没有你特别喜欢的?

莫言:像瑞典斯特林堡的话剧我是非常欣赏的,他描 写的人在发狂时的精神状态令我感觉到非常地兴奋, 他写了很多神经不太正常的人。我看了他写的,我就 会反思我的神经是不是正常。当然我也看了林格伦的 童话《长袜子皮皮》,也看了拉格洛芙的《尼尔斯骑 鹅旅行记》,所以说瑞典产生过最纯洁的小说,也产 生过最复杂的话剧。斯特林堡的话剧至今还在中国的 很多剧院里上演。

2012年12月11日 斯德哥尔摩

12月11日晚,穿上燕尾服,与妻子一起去王宫参加晚 宴。这是第二次穿燕尾服,感觉比第一次自如一些。尤其是 脚下那双漆皮鞋,第一次穿时,夹得脚疼。第二次穿,感觉 好了很多。世界上大多数新鞋子都不合脚,穿穿就合脚了。

进入王宫后,看到几位手执权杖的司仪官。他们的穿戴 装束很古老,因为他们使宫殿像宫殿。如果他们穿牛仔裤, 便是另一种感觉了。

使馆的文化参赞浦正东做我的翻译。进入宴会厅时,一 对一的,女的挽着男的胳膊。浦参赞告诉我:“你跟小公主 一对。”

小公主很美丽,她在对我微笑。我走上前,她挽住我的 胳膊。据说她的恋爱是瑞典民众关心的大问题。

从会客厅到宴会厅,大概有几十米。这几十米似乎很漫长。

餐桌很长。我的左边是西尔维娅王后,右边是小公主。 吊灯闪烁光芒,应该是水晶的。餐具闪闪发光,据说是王后 结婚时某个国家赠送的礼品。

小公主问了一些我的作品的内容。还谈到她去中国的一 些事。

王后精通很多种语言,但不通汉语。她谈到2006年去 广州的事。那是“哥德堡号”经过漫长的航程到达广州时。

我说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您与国王。

晚宴的主菜是鹿肉。这只鹿是国王亲自猎获的。

王后说在这个宴会厅里,她招待过中国的国家元首。他 们就坐在你坐的位置上。她说你回国后代我与国王向他们问 好。我含糊其辞。

晚餐结束后,众人起来。又是一对对地离开宴会厅往会 客厅走。浦参赞告诉我:“这次你应该与王后走在一起。” 我看到前边的人还是女的挽着男的胳膊,但王后可能看出了 我的紧张,她没挽我的胳膊。

在会客厅里,国王与我谈话。他说他也是个农民,在自 己的农场里,他养猪、养牛。他说他享受着欧盟对农民的补 贴。我说:“不久前瑞典电视台到我的故乡采访,电视台记 者让我的父亲对国王说一句话。我父亲说:‘让国王好好休 息。’ ”国王笑着说:“你父亲年纪比我大,他才应该好好 休息。”我说:“希望国王将来有机会到我的故乡去看看, 看看中国的农村、农民。”国王笑着说:“好啊! ”站在我 旁边的兰立俊大使对站在国王旁边的首相说:“国王可是答 应了啊! ”

我与国王谈话时,王后与我妻子谈得也很热烈。回到饭 店后妻子对我说:“王后说她十几年前就开始读你的书,法 文的、英文的、意大利文的、德文的,都读过。瑞典文的当然也读过。她说安娜翻译得很好。王后说,你的书的内容是 来自生活的,很真实,艺术上也很有创造性。她说你的书和 你的为人她都很喜欢。她还说,读了你的书后,对高密东北 乡很向往,希望将来有机会去看一看……王后还说,晚餐使 用的桌布和餐巾,是她22岁生日时,某个国家的元首送给 她的生日礼物。今天是第一次使用。”

国王与王后,按某些追求“不朽”的人的逻辑,均应予 以“蔑视”,但我却对他们发自内心的尊重。因为国王既是 国王也是农民,因为王后既是王后也是资深读书人,去掉礼 仪的光环,他们也是凡人。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