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发少年的 Yesterday

2020年1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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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三就读的班级,是个宛如太保学生大集合、无可救药的班级。但不可思议的是,太保学生却也能和一般学生和平相处。虽然打架闹事犹如家常便饭,但这也只发生在太保学生之间,只要不跟他们牵扯上,我们一般学生基本上还是可以度过安稳的校园生活。若要说比较明显的“受害”,大概是他们太过吵闹,害得我们无法好好上课吧。但这种程度的事,一般学生也不认为是“受害”。因为大部分的人都不想上课。

还有就是他们会随便吃别人的便当。这种事发生过好几次。到了午休时间,想说今天的便当是甚么菜色呢?满心期待打开一看,结果早就不晓得被谁偷吃了。犯人显然是太保学生。又例如上体育课时,他们会趁教室没人而物色别人的便当。他们会做这种事只是为了省午餐钱。他们午餐即使只是吃面包,这个钱也是跟父母要的吧。

但是,他们也会遵守了基本道义,绝对不会把便当吃光。当时便当盒的主流是长方形的那种,他们会把饭吃掉刚好一半。至于菜肴,若有四条香肠就会吃掉两条,若有五片煎蛋卷则会吃掉两片半。便当被偷吃的人看到偷吃的家伙如此严守道义,怒气也大概消了一半。只不过,虽然只是一半,但便当被偷吃还是很头痛,所以我们也想了很多保护便当的方法。我用的方法是在便当的包包上加了一个特制的锁。多亏这个锁,我的便当从来没有被偷吃过。但有一天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一看,包包上贴了一张小贴纸,上面写着:

“干么这么小气。”

虽然有各种小麻烦,但就如前面说的,一般学生和太保学生还是能和平共存。

但仔细想想,这种情况或许是少数。例如先前提过的,从别校转来的A田同学,待没多久就逃之夭夭。换句话说,对一般学生而言,我们班的情况一点都不“一般”。

例如我和我的朋友们,即使到了要考高中的重要时期,依然每天圈着桌子打麻将。用的是朋友父亲的麻将牌,但顶多也只是被念:

“你们也念点书吧。”

然后把麻将牌收走而已。

即使如此我们也不罢手,大伙儿拿出零用钱,去当铺合买麻将牌,没日没夜地沉迷在麻将里。其中一个牌友N尾,甚至去二手书店搜刮所有麻将漫画,研究那根本办不到的诈牌术。

但我们打的麻将,坦白说规则根本乱七八糟,总是动不动就满贯。现在想想,当时我们说的“四暗刻”其实是“三暗刻对子”,“地和”只是“双听牌”的一发,而N尾狂喜乱舞的“九连宝灯”也只是单纯的“清一色”。不懂麻将的人可能不懂这在讲甚么,用棒球来说,就是把落在内野手和外野手之间的安打误以为全垒打,错得相当离谱。如今回想起来真的很亏。不过我也赚了不少,算是扯平吧。但无论如何都是些心脏要够大颗的规则。

既然打麻将,当然会赌钱。反正已经过了这么久,我才敢光明正大地说,不过其实也没必要隐瞒吧。某些政治家们已然证明,打麻将赌钱也无所谓。而且说到赌金,当时的我们和他们相比,简直差了四、五位数。他们一晚赌下来动辄数百万或数千万,而我们顶多几百圆。毕竟一千分才十圆。这是麻将资历很深的人听也没听过的低价吧。

即使输赢很小,但我们若输上一千圆问题就大了。因为月底前没把输的钱还清,下一个月就不能再玩,所以要想办法筹钱。这么说可能有些夸张,但对当时的国三生来说,一千圆是个大数目。以当时百货公司的物价作对照:

猪里肌一零零公克一零零圆鳕鱼子一零零公克六零圆蒲烧鳗一串二二零圆各式连身裙 一九八零圆百慕达短裤 九九零圆

还有我当时偏爱的立食荞麦面店,一碗汤面一百圆。总之一千圆在那个时代可以买很多东西。(话说百慕达短裤还真好笑,让我想起当时的流行。这种故意让脚看起来很短的裤子,为甚么会那么流行呢?真是个谜。)

缺钱时的解决方法通常只有一个,就是用物品抵偿。或是卖给第三者,拿卖的钱来支付。而物品最常被这样用来交易的中黑胶唱片,其中特别贵重的是披头四。交换唱片的价格是,三张一千圆。有一天N尾也来找我,他说:

“我对S木放枪四暗刻(我猜这可能也是单纯的三暗刻),这些唱片跟你换。”

他带来的唱片是《A Hard Day\'s Night》、《Yellow Submarine》和《Let It Be》。但这也是以前N尾从S木那里赢来的。每当麻将换月之际,就有好几张唱片在牌友间转来转去。这已然是一种货币般的东西。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武道馆演唱会的盗版唱片,一张有一千圆的价值。

“搞不好将来会很值钱也说不定。”

我们就是抱着这种期待进行“高价”交易。

由此也能明白当时我们热爱披头四就像爱打麻将一样。打麻将时,我们一定放披头四的音乐。

读到这里,或许有人觉得,这也太怪了吧。因为以年代来算,那时披头四已经解散了啊。

没错!我们念国一时,他们已经解散了。当时的摇滚乐团有齐柏林飞船、鲜奶油乐团、芝加哥合唱团或清水合唱团等,这些乐团我大多是买唱片来听。而且这些乐团也比较适合自己一个人听,和大家一起听很容易吵架。因为不是众所皆知的乐团,而且每个乐团都很有特色,好恶的差距很大。话说回来,为了选麻将的背景音乐,可是经过一番搏斗。有人认为这首曲子不错,就会有人说这种音乐哪里好了。最后还吵了起来。

这时出现了披头四。一个披头四的狂热粉丝H本,放了一些披头四给我们听。刚开始我们还瞧不起地说:

“现在听那种老歌干么?”

可是听着听着,我们全都成了粉丝。关于摇滚乐的原点,大家共同喜好的部分,都在他们的曲子里吧。

不仅是我们,这时大阪也刚好再度刮起披头四旋风。电影院轮番上映《一夜狂欢》(A Hard Day\'s Night)、《救命》(Help!)、《黄色潜水艇》(Yellow Submarine)、《顺其自然》(Let It Be)。我从早看到晚,看得头昏眼花。

大家在学校里也在谈披头四。有少数粉丝不知道他们已经解散了,还问:

“甚么时候会出新歌呢?”

搞得自己很丢脸。

这股风潮在校庆园游会时最为明显,居然几乎每班都推出“音响演唱会”。“演唱会”说起来很好听,但其实只是有人从家里带音响来,有人带唱片来,在会场放唱片而已。不管到三年级的哪个教室,都听得到披头四。某个教室甚至出现四个蠢蛋学生,将拖把的前端放在头上,拿扫把当吉他弹、水桶当鼓打,模仿披头四唱歌。

总之披头四风潮在学校非常兴盛,简直到了不听披头四就不是人的盛况。

然而在这之中,也有格格不入的家伙。不消说就是太保学生们。

在这股沸腾般的披头四风潮中,他们显得相当不自在。这也难怪,因为他们看的电影不是黑道片就是色情片,听的音乐是演歌,不可能习惯这种氛围。校庆园游会时,他们群众在校舍后方,一副像是在蹲大便的姿势蹲在那里抽烟。

不久,听到一个让我们欢欣鼓舞的消息。东大阪的某个音乐厅要举办披头四的电影演唱会,还能看到一些未公开的影像。能不能弄到入场券是个大问题,但我们不用担心这件事,因为前面提过的披头四狂热粉丝H本动用他父亲的人脉,帮我们弄到了几张入场券。H本的父亲在广告公司上班,也是这场演唱的赞助商。要是没有这个有力的人脉,我们就必须一大早去窗口排队领号码牌,而且还要抽签才能买到入场券。人生应该有的,是拥有好用父亲的朋友。

演唱会前的某一天,一个叫Y川的太保学生在午休时间来找我们。

“喂,问一下哦,那个的票有没有多的?”

“那个是甚么?”我问。

“就是那个嘛。那个,披头四的……”

看着Y川些许尴尬的脸,我们霎时惊呆了。因为Y川在太保学生里是特别和西洋音乐无缘、典型“河内大叔”型的凶狠男生。

我们沉默不语,这时H本说:

“如果只要一张,是有多的。你要的话,让给你吧。”

“啊!真的吗?”

Y川的表情虽然没甚么变化,但语气显得有些雀跃。

“对啊,无所谓。当天你来会场的话,我交给你。”

“谢了。”

Y川在自己的脸前以手刀作揖。

后来我们一起向H本抗议,为甚么要让那种家伙加入我们。H本呵呵呵地笑说:

“卖个人情给他,以后很多事都很方便呀。”

这个男人后来成了法律专家——原来当时他就已经是很精明的策士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对Y川为何突然对披头四有兴趣颇为好奇。过不久这个谜也解开了。原来他爱上了邻镇一所国中的太妹头子,这个太妹很喜欢摇滚乐,她嫌Y川连披头四都没听过,不肯和他交往。告诉我这件事的是Y川的太保朋友M田。

“恋爱是盲目的呀。”

M田说完哈哈大笑。

终于到了演唱会当天。

我们抵达会场时,Y川已经先在那里等了。在几千个观众里,Y川的打扮明显到一眼就能看出,让我们当下差点退缩了。

他穿着学生服,把立领加长的外套扣子全部解开,故意让人看到里面的花俏衬衫和腹带。长裤当然是穿很宽的那种。明明没下雨却穿橡胶雨鞋,还带着伞。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发用发蜡抹得油亮,额头却剃了泛青的刻发。这种装束打扮的人,不可能来看披头四的电影演唱会。周遭的人宛如看到不该看的人般连忙别过视线。

“这么晚才来。”

他一看到我们就这么说。连H本也无言以对。

演唱会大约两小时。由一个经常上电视、叫福田的大叔主持。舞台上有个大银幕,放着披头四的影片,音乐从两侧的大型音箱流泻而出。

Y川坐在我旁边。大家都看得很陶醉,唯独他一脸无趣地皱着眉头。既然摆出这种表情,干脆别来算了。

但是——

电影演唱会结束后,大家在最近的车站等电车时,我看到站得离我们有点距离的Y川不晓得嘀咕甚么。我悄悄走到他的背后凑耳偷听了一下。

“噎死特跌——甚么的,之类的,踏啦哩啦哩踏啦——啦啦——”

五音不全而且唱得很奇怪。但错不了,就是那首名曲〈Yesterday〉。我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