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理工科人的悲哀

2020年1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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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想起自己的经历,有件事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就是,我怎么会去念电气工学科?

当然这是我填的志愿,而且也考上了。但为甚么会填这个志愿呢?

其实电气工学科是我的第二志愿,第一志愿是电子工学科。那么想念电子工学科总有确实的理由吧。

并没有。

坦白说,只是“总觉得应该”。

总觉得应该把电子工学科摆在第一志愿。于是电气工学科自然成了第二志愿。

诱发这个“总觉得应该”的原因是甚么呢?

简单地说只有一句话“今后是电脑时代”。不晓得谁开始说的,总之我一回神,周遭的人都这么说。连不懂IC是甚么的老太婆都知道“电脑”这个词。

那时身为高中生的我,当然也知道。

电脑↓电子工学,不由得就填了电子工学科。

这是真的。

奉劝各位青少年,千万不能用这么简单的理由决定科系。尤其想念理工科的人,再重新考虑一下吧。

日前,我在报纸上看到“孩子们对理工科没兴趣”的报导。为此,理工科的教师和科学家十分焦虑,甚至认为是人类的危机。

我不想扯这些人的后腿。但若要说我的意见,我认为还是和理工科保持距离比较好。我甚至认为,除了非常有热情与决心的人,应该避开理工科比较好。

理工科的道路十分险峻。要学的东西很多,而且都是极其艰难的问题。常听讨厌数学的人恼羞成怒地说:“学微分、积分、三角函数有甚么用嘛!”活在理工科世界里的人,听到这句话会觉得很好笑吧。“微分?积分?三角函数?这种像游戏般的数学根本没有用。有用的是,接下来真正的数学。”同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在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学等所有理工学科。到了这个地步,能够理解这些学问的人就很有限了吧。因此,明明没有这种能力,却一厢情愿误以为自己适合理工科而走上这条路,念起来真的会累死人。

我就是这样。

这除了炫耀别无其他,我明知读者会觉得我很臭屁,但我还是要说,我到高中为止,对数学、物理、化学有着极大的自信。没有我解不开的问题,除了偶尔身体状况不好、慌张失误解错答案之外,通常我只要拿出实力都能考一百分。

然后,我考上了大阪F大的电气工学科。

在这个时间点,我的错觉依然持续着,深信自己是理工人。

接着大学开始上课了,大一是通识课程,感觉还好。问题是上了大二专业科目增加了,我的脸也从这时开始僵硬了。到了大三,当我开始担心学分不够会留级时,我被逼得必须下这个结论:

糟糕,我不适合念理工科。失败了——

以“电磁学”这堂课为例。

这是英国物理学者马克斯威尔(James Clerk Maxwell)集大成的学问。这位大叔创的马克斯威尔方程式成了电磁学的基础,查了一下《广辞苑》如此写道:

“规定电磁场的运动法则的方程式。对于电场的强度与磁场的强度,以四个偏微分方程式表现。若赋予电荷密度与电流密度及境界条件,就能用这个方程式决定电磁场。”

文科的人很想吐槽这是在讲甚么吧。然而其实我的理解程度也几乎和这些人一样,亦即一团雾水。而且不是以前懂过、现在忘了,而是从学生时期就一头雾水。

专业科目里,这种超难的学问(当然是对我而言)一大堆。教授们宛如聊天般地在上课,但内容没有一件进得了我的脑袋。教授讲的是日文,我听得懂,但脑袋里完全无法理解。

苦恼之余得出的结论是,我不是理工科的人。但若被问,那你是文科的吗?我也很伤脑筋。因为我的国语、英语、社会的成绩都很烂。总之就是变成一无是处。不是文科,但也不是理工科。

有一次,我把这个苦恼跟朋友们说。朋友们的反应让我大吃一惊。因为在场的人都脸色一沉,说其实自己最近也开始这么想。有个家伙甚至听到马克斯威尔就会出荨麻疹。

“真的适合读理工科的人,其实相当稀少吧。”一位朋友感触良深地说,我也点点头。然后我们这些人就自称为“伪理工科人”。

然而尽管自觉到这一点,事到如今也无法回头,既然都念到大三了,再怎么样也要顺利毕业,然后巧妙地骗过企业的人事部,当上技术部门的上班族,只有这条路可走了。更进一步说,在那家公司平安待到退休之前,一定要彻底隐瞒自己是“伪理工科人”这件事。

但是“伪理工科人”和“真理工科人”,两者的差异很清楚,尤其在做实验时更明显。做实验时,通常五、六个人一组,光看工作分配就能明白谁“伪”谁“真”。通常下达指示迅速俐落,积极去碰不熟悉的测量器材的人,是“真理工科人”;等他们下达指示才有动作,即便指示错误也不会发现的人,是“伪理工科人”。此外,“伪理工科人”绝对不会主动去碰机器,就像世间那些下定决心不碰录放影机的老爷爷老奶奶一样。

实验一旦开始,“伪理工科人”在“真理工科人”的面前抬不起头。不管怎样被臭骂都只能卑躬哈腰,因为他们深知没有“真理工科人”无法完成实验。

然而一个团队里,若有一个“真理工科人”算是好的。悲剧的是,全体都是“伪理工科人”。而我所属的团队,好死不死就是这种无用之徒的集合。

实验开始前,我们这一组每个都抢着当记录员。记录员的工作是记录实验者报出的数值,将它作成图表。即使没有直接接触实验操作,却看起来有在参与实验,这对“伪理工科人”是再好不过的工作。用音乐的世界来说,就是说有参与作曲,但其实只是把人家完成的曲子写成乐谱罢了。

大家猜拳决定记录员后,实验就要开始了。但“伪理工科人”的悲哀就在于无法顺利开始,因为没有指挥者,光是设定就要花很多时间。好不容易设定完毕,也没人可以判断这个设定对不对。迫不得已只好这样开始实验,但又因无法掌握实验的内容与目的,也不知道得出的数据正不正确。曾经有好几次花了好几个小时,取得的一直都是完全无用的数据。这种时候就得重做。我们很辛苦,但监督我们的助理老师也很可怜。

此外,实验当然不是取得数据就能结束,还得提出分析数据的结果报告。最要命的是必须写出自己的考察。我们写的东西总是像这样:

“……因此,虽然没能得出理想的磁滞曲线,但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实验。下次应该会做得更好。完毕。”

这简直和小学生的牵牛花观察日记没两样,连自己都觉得很没出息。

但以能拿到学分来说,我们很庆幸有实验课。反正只要出席,做一些假假的实验,然后提出报告就能拿到学分。最头痛的是必须考试及格才能拿到学分的科目,而这些科目占了大多数。

有识之士可能会说,那就用功念书吧。若用功就能解决,我们就不会这么苦恼了。“伪理工科人”是用功也过不了关的。

所以坦白说,为了拿学分,我们除了用功以外的事甚么都做。不惜耗费精力与金钱,甚至自尊都可以不要。我们最大的武器就是众所周知的“作弊”。这种原始的不正当行为,是我们的救生索。

对企图作弊的人而言,最重要的是占位子。若能像青春偶像剧或小说那样,有令人惊艳的作弊方法该有多好,但现实是很残酷的,脚踏实地的作弊方式还是最保险。成绩烂的学生的铁则是,一定要抢到监考老师不容易看到的位子。

也因此,碰到比较能作弊的考试时,就会上演激烈的抢位子大战。那间教室一空,学生们便蜂拥而至,抢夺后面的位子。当然也会发生纠纷。

“喂,这个位子是我的。”

“为甚么?是我先坐下来的。”

“别傻了,你看看抽屉吧。我的活页纸已经放在里面了。”

“哇靠!你是昨天跑来放吗?”

“对啊,知道就好。还不快点起来让我坐。”

“我才不管你咧!大学的桌椅,权利属于正在使用的人吧。”

“既然这样,权利就是我的呀。从昨天开始,我就是使用中。”

“你有甚么证据证明你在使用中?这张活页纸是忘记拿走吧。”

“你没有权利做这种判断。我说我正在使用中就是使用中。”

“那只是你单方面的说法,不能成为证据。这时候需要有客观的判断。”

“可是现在你也算当事者,当事者没资格做客观的判断。”

甚么证据啦权利啦客观的判断啦,扯了一大堆,总之就这两个人在抢适合作弊的位子而已。

占到位子后,接下来要作弊了。作弊方法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偷看别人的答案,另一种看小抄。前者不用特地事先准备,只要平常和高材生打好关系,考试时眼睛瞥一瞥就好。

问题是后者。

“好!下次考试我要看小抄。”如此下定决心是很好,但若不知小抄上面要写甚么就没戏唱了,也不能甚么都写进小抄纸里。我爱用的小抄纸是宽约四公分、长约十公分的纸,折成小折扇刚好可以收进手掌的程度,小抄的内容则是以制图用的特殊细笔,以一毫米的小字写得密密麻麻,但尽管如此,能写的资讯量也相当有限。

锁定作弊的情报——这正是我们伪理工科集团考前最大的应试对策,也是我们的存活下去手段。

平常懒散的我们,到了考前完全变了一个人。听说某个男生有过去几年的考古题和解答,我们满脸笑容、竭尽谄媚之能事接近他,让他把资料借我们影印。还有,若找到考古题的出处原着,就算牺牲一星期的午餐钱也会买下来。到了考前就窝在常去的咖啡店,针对大家收集到的资料研讨对策。这时,咖啡店里的对话大概像这样。

“这几年,这一类的问题每年都出。今年一定也会出。”

“你知道怎么解吗?”

“不知道,不过这里有标准解答。”

“借我看借我看。哦,原来要用这个公式啊。这个数字用M代入,然后乘以N……”

“等一下,这里有类似的题目喔,说这种情况在乘以N之前,要先除以平均值,到底是怎样?”

“咦?真的假的?哎呀,真的耶。基本上是相同的题目,到底在哪里搞错了?”

“我哪知道。你觉得呢?”

“我怎么会知道。”

“万一考出来怎么办?要除以平均值吗?还是不用除?”

“嗯……只能靠直觉了,赌赌二分之一的机率吧。”

特地聚集在这里研讨对策,结果到最后只能靠神明保佑。我们这群人,最大的强项是人力充沛,但最大的弱点是没有靠得住的智囊角色。不过这也理所当然,能扮演智囊角色的人,不会来干这种蠢事。

就这样使出各种狡猾手段,我们陆续拿到了学分。连那个电磁学也过关了。光是想起来就令人胆颤心惊。没被那个马克斯威尔恶魔诅咒,真是谢天谢地。

但事情也并非都如此顺利。靠小抄考试是一种极端的猜题,也有可能猜错。对于完全没有所需背景知识的我们而言,猜错题的话,下场当然很惨。

此外还有无法预期的意外。

譬如某专业科目的K教授,第一堂课就这么说:

“我出的考题很难,非常难。你们问问学长就知道,半吊子的用功是答不出来的。所以,你们最好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

K教授绝非口出诳语,实际上这堂课也真的很难,无论怎么听都听不懂。既然听不懂,发问也没意义,因此后来我就没去上课了。

这种状况自然是放弃学分算了,但我们总期待或许能侥幸过关,因此想说至少考试要去参加。这就是我们的韧性所在。毕竟那么难的电磁学都过了,这个或许也没问题。

照例,我们又蒐集情报、研讨应试对策、做了小抄、勇闯试场。接下来只剩占位子。

但考场没有上演位子争夺战。这间教室有两位监考老师,其中一位这么说:“请按照座号顺序坐。”

我坐在最后一排,心想运气真好。但也转眼就没了。

因为一位监考老师,搬了椅子坐在我后面。

考卷发下来了。看小抄的话或许答得出来,但我根本没办法看。

于是我只写上名字就站起来。然后听着监考老师在我背后说:

“很好很好,很有男子气概!”

就这样走出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