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页

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叶青羽同温雅臣的往来种种,早在逋进屋,瞧见书房架上供养的那瓶桃花时,唐无惑心中就有了些许异样。叶青羽也不打算隐瞒,啜着茶,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桃花是温少之前送来的。说是将军府花园里新开的,娇红丹彩,艳粉灼灼。执着花枝的青年一路策马而来,及至小院门前,面带霞色,眼若流星,额上亮晶晶一层薄汗。他翻身下马,说话间犹带几分粗喘:“看,多好看!我二姐叫人摘的。我见了,觉得也该给你带两枝。”

叶青羽的视线自鲜艳待放的花朵上移过,高墙参天,青苔深深,被割裂成一线的澄澈天空下,脚下的石板路上还留着细雨的cháo湿痕迹。院中的擎天大树挺拔卓立,缠在树身上的细藤绕过树丫,攀过墙头,在温雅臣的银冠边慢悠悠舒展出一片小小的新叶。穿着一身柳叶般青绿衣衫的青年紧紧握着手中的桃花,jīng致的面容下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正目不转睛看他,神qíng恳切焦灼,仿佛做好了功课,亟待长辈赞许的孩童。

“嗯,很好看。”

“我就知道你喜欢。”于是那人就笑,咧开嘴,眯起眼,昂首挺胸,笑容亦如他通身的衣饰一般,张扬恣意,骄傲中自有一派华丽气息。

叶青羽伸出手把花枝接过,动作迟缓而谨慎,极力不想让他察觉手指的颤抖。心如擂鼓,一声高过一声,狠狠撞击着原本空dàngdàng的胸膛。

在这样一个chūn寒料峭的清晨,鼻息间还残留着一夜细雨后的湿润气味;在这样一条幽深崎岖的巷子尽头,两侧沉默耸立的高墙就是万年不变得风景;在这样一座冷清寂静的小院门前,不闻鸟鸣,不见花开,不知悲喜冷暖,只有时光无qíng流淌,只有生命冷冷流逝,直至风烛残年,直至行将就木,直至独自一人躺在榻上再无力起身,直至魂归天地,颤颤迈上奈何桥,直至接过孟婆手中那碗稀薄浑浊的汤……悄无声息地死,亦如他悄无声息的一生。

可是他却闯了进来,那么理所当然的表qíng,那么天经地义的神气,那么无所顾忌无所畏惧的言行,直剌剌敲开了他的院门,大大咧咧就坐进了他的书房,三言两语就成了贴心相待的朋友。喜好穿着一身绚丽锦衣的青年,这般笑吟吟站进这死气沉沉的照镜坊里,高谈阔论,玩笑嬉戏,耀眼夺目如同手中娇艳yù滴的花。怎让人不目眩神迷?怎让人不心驰神往?怎不让人不怦然心动?

“连秋伯都说,他来了之后,热闹许多。”那样巧舌如簧、舌灿莲花的人啊,他在的时候,满院子的东西似乎都变得鲜明生动起来,甚至连头顶的天都似乎变得更蓝更亮。

“哼,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唐无惑全然不赞同,脸上鄙弃之色更甚,“他那样的人,所作所为不过‘玩乐’二字,有什么值得深jiāo?更何况眼下时政不济,万民困苦,更应是有识之士辅佐朝政之时。乡野村夫尚且立志从军报效家国。他枉为将门子孙,不思进取便罢,日日挥霍放`làng,混沌度日,实在有负温家先祖威名。”

“温少天资聪颖,只是自小顺遂,不识民间疾苦,加上府内老郡主太过宠溺,才会如此。假以时日,或许就能幡然醒悟了。”

“或许?”他拧着眉心冷笑。

叶青羽放下茶盏,不由得也跟着降低了语调:“或许吧。”

温雅臣来得越勤,相jiāo越深,越是觉得可惜。这样大好的天赋与家世,分出哪怕十分之一的jīng神放在学业上,也不会是如今这般毫无建树的模样。

“更何况……”顿了一顿,看叶青羽一脸沉思,唐无惑续道,“他那样的人,早就热闹惯了,哪里耐得住清净?”

“清净?”叶青羽闻言,笑得不能自已。

唐无惑纳闷。

他弯下眉,低低笑了许久方才止住:“他就是来找清净的。”

“你这儿好,不吵。”温雅臣时常坐在唐无惑现下坐的圈椅里,上半身趴在书桌上,头枕臂膀悠然感慨。

叶青羽听,了并不着恼:“只有我这儿不吵吗?”

他居然当真歪过头认真去想,点着手指头确认再三,点头道:“嗯,现在就你这儿。”

是“现在”,以后如何就不知道了。当真坦诚,不说半句谎言。

“所以,才会让人怎么也恨不起来吧?”亏他嘴里说着这样的话,脸上还是一派平静,嘴角边甚至隐约绽出一丝笑,“温少多qíng体贴的名声不是空xué来风。”

唐无惑坐不住了,重重哼一声,放在桌边的双手紧握成拳:“他不是能正经结jiāo的人。”

叶青羽点头,复而又微微摇头:“多一个朋友总没有坏处。”

怀里的小猫直起身,用毛茸茸的脸轻轻蹭他的下巴。叶青羽逗着猫,转脸望见唐无惑脸上那满满一脸愤懑,坐直身,道:“放心吧,我明白的。”

“你总说你明白。”又是明白,其实他从未明白。唐无惑不满,冷静刚毅的面孔上一片yīn霾。相识多年,叶青羽于唐无惑而言,不仅是知己,更仿佛兄弟。

叹一口气,放开怀中的猫,叶青羽屈身靠后,倚着高高的椅背,直直对上他的眼:“我真的明白。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还有什么不明白?”

及至话尾,音调已然低得无处可寻,幽幽然仿佛一缕叹息。可他的眼神却坚定,深沉如墨的眼瞳锐光毕现。

唐无惑被他这从未有过的神色震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他徐徐说道:“今后,我还得在这照镜坊里一直住下去呀……”十分淡然的口吻,却是万分凄凉的意味。

是的,一直住下去。对于喜好游逸猎奇的làngdàng子而言,这里只是一个与他处截然不同的新奇所在,心血来cháo时偶尔路过,偶尔驻足,偶尔同他成就一段萍水相逢相见恨晚的斯文佳话。可是,于叶青羽而言,照镜坊就是整个世界,这方小小的院落便是足足一生。

“放心吧,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了。”唐无惑走时,仍是一脸的放心不下。这还哪里是那个沙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猛少将军?叶青羽笑着对他如是说道,“兴许就再也不来了。”

第八章

老人们说的话总是自有道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为人处世莫太完满,有时候,就连说话都要留三分余地。

才刚送走唐无惑,适才提起的那个“再也不来”的人就真的又来了。

叶青羽立在房檐下,看着依旧银冠玉带一身花团锦簇的温雅臣,禁不住哑然失笑。

“我就说,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近前,站在门前的台阶下,微微仰起头,仍是温柔亲切的模样。足足一月的隔阂疏离就轻而易举忘得了无痕迹。

叶青羽维持着笑脸,看他身后的小厮进进出出,不停往院子里搬东西:“又去了什么有趣地方?”

色彩鲜艳的骆驼摆件、面容怪异的杂耍陶俑、装饰着血红色宝石的金制酒杯……件件都是五色斑斓艳光闪烁,是他一贯嗜好的华丽夺目。

“西域?”这样浓丽粗狂的风格不似中原所有。只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受得了风沙烈焰长途跋涉之苦吗?

“怎样?西市那些胡商手里也没有这么好的。”温雅臣摆弄着指间硕大的猫眼石戒指,得意洋洋,“我爹带回来的。”

前两日温将军班师回朝,这是圣上亲自下的手谕。信使马不停蹄一路疾驰而去,誓要大军星夜兼程而归。天下太平许久,如此急切调兵是极少有的事。将军回京之际,不但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就连临江王与高相也双双现身,近些年还从未有过这般qíng景。

再之前,京中上下早已传遍,当今陛下龙体违和,已经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不过拖一天是一天罢了。天子病弱而储君未立,怎么看也是江山不稳社稷飘摇之象。此时遣兵入城,主将又是老臣之后、皇亲国戚,大有固守京畿安定人心之意。

“温将军此番回城,必定十分忙碌了。”叶青羽揣测道。无论是何目的,手握重兵的温家眼下都是各家极力拉拢安抚的对象。

“可不是?一天就来了好几拨,门槛都快被踏平了。”温雅臣将自己的戒指取下,戴在叶青羽手上翻看。叶青羽原就清瘦,手指也比他更细一些,粗大的戒指套在指间,宽松得可以打转。于是温雅臣饶有兴致地握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试戴,不知不觉,十指纠缠,指尖上俱是亲昵气息,“我爹叫我在一边陪客,那些老头尽说些有的没有的,朝里的那点事听着就没意思,为了一两个官位,来来去去地折腾,至于吗?”

能上得金殿面得帝王的要职,在他眼里还抵不过一件异域玩物。这样的话,被哪个当官的听去都要气得呕血。生来就是贵戚之家的小小少爷,哪里知道宦海浮沉竭力求存的艰辛?

“当真是太过了……”叶青羽再度惋惜。

话未说完,手指倏然一烫,温雅臣执着他的手,低头落下一个吻:“不说这些了,想想就头疼。我跟你说些好玩的……”

高鼻深目的异域舞姬,手脚上套着层层叠叠的金玲,一旦转起舞步来就叮当作响,从未有过的清脆动听。她们跳舞时喜好穿着层层薄纱堆就的舞衣,上衣极短,长裙曳地,露出一节柳枝般纤细的腰。腰带上也缀着铃铛,长长的流苏底下装饰着珠片,雪也似的肌肤若隐若现。

那边的男子自小练习骑马she箭,摔跤的本事与生俱来。他们xingqíng豪慡喜好饮酒,喝到高兴处放声纵歌随xing起舞。

那里的酒也与中原不同,暗红的色泽好似血液。听说是以鲜果酿造,喝起来入口清甜回味醇厚。西市胡商贩卖的那些经过了一路晃dàng颠簸,早已失了原味。只有到得西疆,才能体会真正的葡萄美酒塞外佳人。

都是从随同温将军归来的那些侍卫口中听来的远方见闻,经了温雅臣的转述,看他忽而双目圆睁,忽而张嘴惊叹,那么连比带划,那么夸张修饰,即便早已从书中知道的东西,从他口中说来就又成了新奇轶闻,鲜活得仿佛桩桩件件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历。

他滔滔不绝地讲,叶青羽弯着眼安安静静地听,思绪跟着他的叙述一同飘飞而出,挣脱了照镜坊的束缚,苍茫无垠的大漠与辽阔无际的星空仿佛近在眼前。异形器乐演奏出的婉转曲调,月夜下骏马的嘶鸣与孤láng的哀嚎。大将帐前旌旗飞扬,万军丛中烽火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