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无名的火

2019年9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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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爱归于平淡

生命也就没有了期限

阿乌死的时候,花雯并没有哭。

墩墩给了她眼泪,她就用眼泪安葬墩墩;阿乌给了她平静,她就用平静守护阿乌。

从蜕蛹到出世,她都很顺利,但也许是因为那段时间“雷”轰“雨”鸣一直不停,还在粪梨里的时候,她就烦躁不已,粪梨里面漆黑狭窄,让这烦躁变本加厉,等她终于钻出来,第一次面对这个世界,她的问候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从那天开始,她必须时时发泄自己的戾气,否则她只能疯掉。

后来,她遇见了墩墩。

她的烦躁是海,墩墩却不是岸,而是岸边千奇百怪的河道,曲曲折折任凭她涌泻:

她生气,他就滑稽;她哭,他就温柔;她骂,他就赔笑;她尖叫,他就陪她一起尖叫,并招她来打;她打,他就挨着,挨不住就哭,哭不管用才逃;她冷漠,他就在一边自伤自怜、唉声叹气。

虽然墩墩一直由她任性,虽然她一直稳占上风,她却很害怕,怕自己有一天会离不开墩墩。

所以,她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底线,没有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墩墩。

其实她的担心纯属多余,日本人怎么可能允许墩墩欲望得逞?

于是,一个弹片以不容辩解的速度和不偏不倚的公正,将墩墩切成两半。

惊呆在两半墩墩的中间,花雯只能再次用一声尖叫迎候命运,用全部的眼泪来补偿为时已晚的依恋。

迸裂飞溅的土块灰尘顷刻埋葬了过去,本能逼使她离开了那里。

除了恨和利齿,她什么都没有了,而恨,并不能让这个世界有丝毫的损伤,利齿,也只能咀嚼用来维持痛苦的粪球。

就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阿粪和阿乌出现了。

阿粪和阿乌,就像被切成两半的墩墩,一半是墩墩的心,一半是墩墩的身。

她不可能容忍阿粪,因为阿粪只是个贼,偷走了只有墩墩才应该有的东西,然后用猥琐的演技来嘲弄践踏墩墩,弄脏她的悲伤。

一时的迷乱恍惚之后,她也很快看穿了阿乌,阿乌只是墩墩将死未死的躯壳,让她和墩墩离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拼命想记住墩墩,阿粪和阿乌却以各自的方式涂抹撕毁她的记忆,直到她终于筋疲力尽、心如死灰,再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墩墩。

她累了,只想安静,只求能不被打扰地活着和死去。

阿粪和阿乌刚刚告退,黑犹犹却来了。

她很快就发现黑犹犹虽然外形威猛,却只是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小螂孩,她并不厌恶他,却实在没有气力周旋。

没想到,阿乌竟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

她能明白胆小的阿乌为什么会如此“英勇”,却没有料到阿乌竟会坦白自己的身份。

刹那间,她被阿乌无声无息的深情所淹没。

她苦苦寻找的安宁,终于从这深情中显现。

她无法拒绝,因为这深情甚至已经和她无关。

她能做的,就是在这安宁中静静安宁。

那真的是一段无比安宁的岁月。

他们一起安宁度日,没有大悲也没有大喜,只有平静的面容和偶尔的微笑。

就像一粒土和另一粒土守着一片小天、一片小地,以及没有语言的天气。

有时,他们也会讲起各自过去的经历和心情,即便会生出一些感叹,也像感叹遥远的故事。

如果是生在和平年月,他们可能将一直这样安宁下去,直到老死。

可惜,他们生在乱世。

花雯怀孕了。

他们开始储备粪球。

那天,他们正推着粪球往回赶,四下里忽然 “雨”声大作,他们忙丢下粪球,躲进附近的一条土缝里。

大“雨”持续了很久才渐渐平息,等他们出去时,粪球已经碎成了渣,混在尘土中。

阿乌很心疼,非要刨拣出那些粪渣,再三劝都不听,花雯只得由他。

好不容易凑齐粪渣,正要准备重新团,就听见“砰”地一声,血光一闪,阿乌被震飞开很远,等她找到时,阿乌已经烂得不成模样,只有一条前足还算完整,还在微颤。

之后,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记得阿乌在朝她笑。

那笑容只有她能听得懂,阿乌是在说——

“别哭,不疼,真的不疼。”

所以,她只许自己笑。

“我很好,不要担心。”

她笑。

“你也会很好,是吗?”

她笑。

“以后粪球碎了,不要去检。”

她笑。

“粪球还差很多,怎么办呢?”

她笑。

“以后你只能自己去团粪球,没有谁帮你,怎么办呢?”

她笑。

“洞口掉了很多土,该修了,怎么办呢?”

她笑。

“白天你怎么办呢?晚上你怎么办呢?秋天马上要来了,天气要冷了,你怎么办呢?”

她笑。

……

阿乌有数不清的“怎么办”,却只能一并埋藏在被斑斑血迹限了时的笑容上。

她无力回答,也只能用这一世最后一个笑容来封冻泪水汪洋,然后安静地去活,去生养她和阿乌的孩子。